第1页 :基本信息
书名:无名书
作者:古十九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出版年:2016年2月
内容简介
隐于市的勇“感”随笔,绘于心的沉潜自修。
《无名书》是古十九继《不裁》之后的又一部散文故事集。延续了《不裁》中灵动犀利的文笔,和洞彻人心的讲故事能力,比《不裁》多了人情味儿和烟火气。
全书分了几个篇章,名目曰“中心摇摇、举手劳劳、长风寥寥、孟夏陶陶、流水迢迢”。“中心摇摇”是职场中一场接一场的苦笑抖音涨粉联系抖咖团队问;“举手劳劳”是情感过境,“长风寥寥”是伫立窗前有所传闻,“孟夏陶陶”是温言浅香,“流水迢迢”是时光游走,听之任之。语出有典的雅量,飞沙突袭的妙趣。
读过之后,竟似体验过勤奋的懈怠,宁静的狂欢,寂寞的丰年……无可名状的无名之境。
作者简介
古十九
本名叶蕾,生于南京,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职业轨迹:广告文案→杂志主编→广告文案,出版有随笔集《不裁》。
连载正文
小辜与张老板
跟过名老板,进过类似于“四大”、“4A”之类的公司,写一本“我在某某处的职场心得”,也可以上热销榜的吧?
小辜在张老板手下干了二十多年,老板仙逝后,小辜出版了任职期间的纪闻。小辜同学是“海归”,学贯中西,嘴皮子厉害不饶人,和外国客户舌战比幽默,据他自己说,也是他赢得多。此书虽然挂了张老板的大名当羊头,但主要售卖小辜自己那些年讲的那些话儿。比不得孔子有弟子抄笔记,他只能自说自写,所以真正的内容是“我在老张手下打工时的妙语录”。
第2页 :在她走后,洪水滔天
张老板少年成名,事业兴旺,拥趸遍天下,难免脾气不大好,小辜动辄就记上一笔——老板大怒。小辜恃才傲物,喜欢私下和人议论老板,张老板听了小道消息很生气,立即把小辜叫来训话,试图反驳他在外面对自己的评价。小辜毫不示弱,引经据典辩回去,倒弄得张老板默然让茶,他便施施然全身退出老板办公室。作为回敬,张老板也背后八卦小辜,说他虽然读书不少,却不懂权。小辜没法跑去找老板理论,只好回家写篇日记,开一场一个人的批斗会,反驳老板“你才不懂权呢,你那些把戏,只能叫雕虫小技抖音涨粉联系抖咖团队问!”
张老板是个清高的人,不光自己不敛财,对下属也悭吝,比如不发误餐费,叫员工们自备伙食,弄得大家怨声载道。小辜便带头冒怪话,说老板一味节约,没做到以人为本,引发哄堂大笑。小辜对自己制造的笑果十分自得,专门记下同事捧腹的情形。
小辜游学西洋,自诩见多识广,连张老板的前辈曾老板也敢指摘。他曾参观过老曾的写字楼,觉得那里设计失格、装修材料粗粝、大而无当,由此推断曾老板虽然功业盖世、德行高尚,但时尚品位则不敢恭维。
和张老板地位相仿的人物,小辜亦大放厥词横向比较:张老板学问有余,可聪明不足,毛病在傲;同行端老板聪明有余而学问不足,毛病在浮。张老板傲,故其手下员工多为伪君子;端老板浮,故其手下多为真小人。小辜在傲老板的手下和伪君子共事,每有高见,老板都不予理睬。郁郁职场之气,可谓深矣。
张老板去世后第二年,小辜翻检过去做的笔记开始撰写职场见闻录,终于良心发现,想起老板一直都拿自己当人才以礼相待,“知人爱才”的风度世所公认。尤其看到老板一生清廉,死后留下累累债务没法偿还,子孙几乎无以为生,小辜不由得伤心了好些天,最终给老板一个定论“大醇而小疵”——了不起的大人物,只有些小毛病而已。
张老板大名张之洞,谥文襄,开的公司叫总督府;小辜名叫辜鸿铭,他那篇职场笔记叫《张文襄幕府纪闻》。
在她走后,洪水滔天
朱颜参加工作已经六年,先后待过三家公司。第一家是股份有限公司,作为刚刚从大学毕业的新人,她每天唯知在方寸之间的办公桌前奋笔疾书。她写完一份报告,下面会有讨论会,接着会联络广告代理商,随后会登广告,然后才会上市场,因此她相当于公司生物链的最下层。朱颜自然与最上层的陈总经理鲜有接触,偶尔才会看见他表情严肃地出入办公室,身后跟着傲慢得不可一世的美女行政部主管。
三个月后,朱颜就跳槽到了一家与自己兴趣更相投的公司,在这里得到了重用,郑老板放心地把重要任务交给她承担,待她也不薄。朱颜虽然感谢郑老板的知遇之恩,但是年轻人都渴望更大的发展,一年之后还是满怀愧意地递交了辞呈。郑老板惋惜之余,仍然鼓励朱颜:“能去有名的D公司工作,大有前途。”
朱颜到D公司没多久就听说郑老板犯了经济罪,因为参与非法集资被判了五年刑,宣判的消息登在晚报社会新闻版的一个角落,给郑老板的定位是“金融掮客”。同事都来看这个报道,问完“掮”字怎么念后,又都说:“幸好你来我们公司了,否则你就失业了。”朱颜很感慨,常常向旧同事打听郑老板的情况,听说他在狱中忽然开始爱好阅读,他母亲于是给他送进去一本《蹉跎岁月》。
又过了两年,朱颜无意中翻报纸,看见一小块新闻,标题是:原某某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陈某某锒铛入狱,朱颜眼睛都直了,这不正是第一家公司的老板陈总经理吗?细看才知,陈总在职期间贪污了将近一千万元公款,都用于为情妇购置房产和挥霍,情妇姓李,便是当年的行政部主管。朱颜的惊呼引来了大家的关注,连老板都知道朱颜的前两任老板均已成为阶下囚,同事还和朱颜打趣说:“看来你是扫帚星下凡嘛。”
D公司即将改制,人心混乱,业务不断下滑,老板大幅裁员,朱颜时常担心自己也会被开除,可是她所在的部门连经理都收到辞退信了,她却纹丝不动,老板还经常过来关心她的工作和生活,并许诺改制成功后会给她加薪。朱颜宽慰之余,也十分诧异:自己的业务水平见仁见智吧,何况在D公司,能力向来不是衡量员工价值的标尺,没有理由被老板这样器重啊?还是已被遣散的经理为她解开了疑团:“你以前的两个老板在你走后都出了事,我们老板是非常迷信的。”
老板的办公室里摆满了观音、佛像、符、幡,不时点燃高香,每当朱颜进去,就会觉得端坐于红木太师椅上的老板宛如神汉,而她自己也仿佛浮游在他身后那只巨大的热带鱼缸里,化身为一条风水鱼。
稼轩的饭局
辛稼轩请客,饭局开在他家里。各位宾客一定要看清请柬上的地址究竟是哪一所辛宅,不要跑错地方。同僚曾参辛弃疾“花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虽然没有贪腐的确凿证据,但他即使隐居也出手阔绰,财产的确来历不明。那醉倒高朋的篆冈,只是辛家上饶带湖别墅中的一处。此外,他在瓢泉置有居所;到了期思,贪看风景,又起了“卜筑”之念。恭贺乔迁,观赏新居小池、石山,都是摆酒请客的好由头,主人谦称只是“小酌”——便宴而已。
上门来吃的,相邀去饮的;朋友做官去了要饯行,朋友罢官归来须洗尘,“闲饮酒,醉吟诗”。饭局很多,稼轩很忙。沙场上的豪杰,也是酒席里的豪客。
今天聚餐的娱乐工具,就是电视、卡拉OK、自动麻将机之类。稼轩那时,席上乐子很多,真人歌舞表演算一项,但稼轩不是东坡,管它红牙板还是铁绰板,他只顾酝酿辞章。有他在,看他填词表演,便是饭局的重头节目。可以给他命题,比如叫他写《四时歌》,他在醉中不负索者,为赋“也莫向、竹边孤负雪。也莫向、柳边孤负月”。无人求词,他便乘醉依东坡之韵自唱自和。大作既出,他就是酒司令,“歌以饮客,声韵甚谐”,洋洋自得,在座的都得为这绝妙好词干杯。醉得刚好,即席可作;醉到酩酊,第二天定要追记,补叙上昨日席上漏说的妙句。
宴会中,稼轩和酒研出的墨迹,能“让悲观者前行”——友人仕途失意,罢职归舍,稼轩作词劝慰“且看凌云笔健”,失业正好,来陪洒家一起练笔!他也擅长“让有兴者扫兴”——有人置酒,请他看歌舞,他却道“歌舞正浓还有语”,诫勉做东的那位,歌舞虽好,但也要励志,不要耽于享乐而忘了收复失地。有人兴冲冲去上任,大家摆酒送行,他则再三重申山河破碎之痛,在新官员的行囊里添些愁绪,弄到醉不成欢,惨怛而别。
有组织的盛宴,是辛词的高产地。少数人的饭局,也不影响他乘醉泼墨。雨后微雪,朋友带酒来访,稼轩当场就填词三首,第二天酒醒了,又加两首。他组织朱熹、陈亮聚饮,前者失约,后者匆匆而别。他在小村独饮,有点失落,回客栈即作词一首。五日后,陈亮来索词,正好交差,不愧知己知彼的好酒友。游鹅湖后到酒家小饮,他惯于“不动笔墨不开席”,没随身带纸,就可怜了酒家的大好粉壁,文人喝醉了写首好词,逆贼则题首反诗,在宋朝开饭店实在福祸相倚。
稼轩的饭局上也不乏莺燕,可他并不拿正眼瞧她们,偶有提及,就是“红巾翠袖”的撞色搭配。据孟晖的考证,李清照时代的南宋时装有内衣外穿的恣意,但这些都不是稼轩的风景。他有一阵子因病止酒,还将家中歌伎都遣散了,事后虽然写些词来怀念,却也只见粗豪,绝少风流体贴。想想,还是和东坡一起吃饭有意思些。
第3页 :他教会她的
他教会她的
他和她年岁相仿,但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跟他走、听他的,做普通的文员,接着做平凡的妻子。
他带她去他的生意场,指着其他女人,说:“你看人家。”他不是说人家长得漂亮,或扮得妖娆,他指给她看的,是人家的光华。他说,你看她们谈吐多么得体,走过来几句话把我们这一圈人全照顾到了,连你这个陌生人都没有漏过,你要向她学习。
她不以这种比较为忤,她是真心向学,每次出席都留神听他为她设置的榜样们如何讲话,上网站看她们的访谈,琢磨着她们的成长轨迹。
他又说,像你这样没有专业优势的,做营销是成功的捷径。她说:“不行啊,我内向,面皮薄,又不会喝酒、说俏皮话,我做不好。”但还是在他的鼓励下畏怯着去递交了换岗申请。他还鼓励她考MBA,她底子薄,没考上。
他教她越级竞聘,说,做了更高职位,有压力自然会前进;即使没做好,也有了名片头衔,换工作就有资历。于是每跳一次,她的职务和薪水都上升一次,从主管干到经理。
这时,他们分手了。但他教给她的一切,却不曾失效。
她在公司的人事资料里看到了几个同事的显赫学历与工作背景,想起他曾说过的话,要和有内涵的人结交,于是也不顾冒昧,直接找过去寒暄。虽然没有业务交集,但那几位看到她清秀的脸、和暖的笑,都不忍拂她的意,接受她喝茶、吃饭的邀请。她这是考察呢,从中发掘有趣、有营养的朋友,与他们交游,让自己提高。就连去买衣服,也都留心在同一专柜结识出色的女性,加入她们的松散组织,参与她们的各种“俱乐部”活动,一点一点改变着自己。这,都是他给她的教益。
她渐渐觉得学识不足的惶惑,想起他当年叫她继续深造的建议。她现在可以读不需要入学考试的高管班了。
再一次相见时,她又换了一份工作。他问:“还是副总?”她一笑:“是,而且是董事。每换一次工作,都要争取一个提升。你说的。”他一愣,表情有点瑟缩。是的,这个越来越有光华的女性,是他一手打造的,却再与他无关。
她站上了高处,有了自己的心得:做营销,不一定要像王熙凤那样八面玲珑,不一定要喝酒,甚至不一定要十分爱交际。带领团队、引导他们工作,比亲自上阵奔突更有效,成果会以几何级数增长。她学会了分析,知道停下来整理自己的经验,教给下属去验证。
他们分别时,也有好些伤心的环节,也有不堪的争吵。但终究,他助力于她人生成长的财富,还是多的。
然后有一天,在记忆中他的语录里,再也找不到适用于她的句子了。
都怪你
谈恋爱时,应施宁的要求,金先生带她去一家热门餐厅吃饭。他负责点餐,她等位子。她贴身防守的那桌人好不容易买单了,却被旁边一对情侣占了先。这让金先生非常恼火,将点餐的小票朝地上一掼,说:“你看你,连个位子都不会占!”
幸好这时旁边又一桌人吃完了,金先生身手灵活,像参加抢凳子游戏的人一样一屁股坐下去。上菜了,可他们从地上捡起来的小票却缺了一部分,费了半天口舌,小二才肯将菜放下来。回家的路上,她感叹说:“这顿饭吃得真不容易。”他早窝了火,立即批评道:“那还不是怪你,你非要到这里吃,又占不成位子,呃,还惹我发火扔了小票。”
婚后,施宁确认“都怪你”乃金先生的口头禅。公婆来小住,他亲自下厨娱亲。公公表示某道菜烧得有点不够熟,金先生马上责怪婆婆买的菜太老。他的公司里女员工居多,于是经常听他在电话里嗔莺叱燕:“接不下这单,都怪你不够主动!”“我误了开会,为什么你不提醒我今天有雾,高速会封,应该坐火车去上海啊?”
再后来,金先生也发生了与女员工上床这样的俗套故事。施宁想起他的两个死党近年相继因为发生婚外情而离婚,他大概受到了坏影响。她忽然发现,由于长期在一起生活,她也染上了“都怪谁谁谁”的思维定式,把他的出轨归结为近墨者黑。
两口子还算豁达,一边拆分家产,一边还分析起婚姻破裂的原因。施宁先展开自我批评,承认自己平时太过忙于工作,与他沟通不多。金先生接口说:“对,就因为你对我太不关心了,才给了别人可乘之机。”从“第三者”找上门来到这一天,施宁一直保持着风度,现在又听到一个“我们离婚都怪你”的歪理,更被气得捧腹大笑。
不久,金先生的生意做到了江西,租的临时寓所燃气热水器是老式的,他紧闭门窗洗澡煤气中毒,幸被回来取物的房东发现,送到医院。房东翻金先生手机通讯录联系亲属,电话打到了施宁这里。得知他有惊无险,施宁松下口气,虽然心中曾经怀有咒怨,但还没有恨他恨到要他丢掉性命的地步。她猜,等金先生苏醒过来,面对救命恩人房东,还是会怒斥“都怪你,买的什么热水器!”
施宁开始了新的约会,约到第四个都没有感觉,道别时失手将对方的手夹在了车门里,抽出来时手指一片青紫,她一迭声地道歉,那家伙疼得直吸气,却说:“没关系,都怪我动作太慢了。”施宁愣在那里,忍着哽咽说:“我忽然想起来,我好像记错了开会的日期,明天我有空和你去看那出戏。”
清君侧
东林是知名大企业分公司的头目,麾下统治着几十个人,经济独立核算,有诸侯雄踞一方的意思。这个行业是广告大户,当地媒体常常回馈东林一些软文性质的专访。老看到自己的头像和观点在报纸、电视上出现,东林便成了名流。
因此他有了名士风度,用人政策不拘一格,一时兴起就会将他在生意、应酬甚至个人消费场景中偶然识得并投契的人交给人事经理拿去重用,相信自己和孟尝君一样,会有人才的奇遇,擦掉珍珠上的灰尘,他日大放异彩。某日,他在停车场与收费员口角,末了竟把那个收费员带回公司,他说,这个小姑娘不饶人,有股子愣劲儿,做业务定是好手。这就是韦洁。
这回东林眼力不错,韦洁很快业绩惊人,从不以自己的出身为意,倚仗业绩叱咤办公室。忽然她对东林的助理小邓横眉冷对起来,有天下班后跑去找她,问她是不是“也”对东林“有意思”。小邓尚是单身,稍有空闲都被三姑六婆拉去相亲。她在所有会议上紧挨着东林坐,可那只是因为他俩总是先后发言,坐得近,放起PPT来方便一些。
韦洁咄咄逼人的口气有些恼人,小邓不愿慑于她的霸道而着急否认,当然也不能违心赌气承认。况且谈的是私事,不好在办公室翻脸,便委婉解释她与东林纯属工作关系。韦洁拂袖而去,扔下一句话:“你真是个孬种,我喜欢他我就敢直说!”
日久见人心,韦洁终于确认自己误会了小邓。既非情敌,便引她为知己,业余时间常来常往。小邓这才知道,东林自恃真名士自风流,前一段竟与包括韦洁在内的四个女孩同时交往,韦洁通过查看东林的手机、邮件掌握了情敌们的通讯方式,势如破竹一一驱逐。
先去解决玛丽,就是本写字楼A座那间美资公司的前台小姐,日日在自动感应玻璃门后端坐如钟,据说全公司男士封其为本大厦第一美女。韦洁约她去喝茶,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玛丽黯然落泪,还支付了茶资。
另外两个女友不在本地,在东林常去述职的公司总部所在地A市,他本是A市人,显然在那儿遴选伴侣更现实。韦洁选了个周末坐火车前往。为了能够当天往返,她将两个对手集中到一起来会谈。女公务员和女教师彼此间也是初次见面,一得知东林共有四个女友都立即羞愤地表示要退出。
小邓可以想象韦洁脚边放着行李,在茶馆里与两个陌生女孩舌战的气势,笑道:“你到底说了什么呀,她们三个这么容易就撤退了?”韦洁笑而不答,小邓转念一想,假使自己忝列为东林的诸女友之一,遇上韦洁这种竞争者,也会避之唯恐不及。首先,在她为了一个男人豁出去的充沛爱意面前自愧弗如;再者也会被她“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强悍吓退。
如果仅是“荡寇”,东林还未必能够成为韦洁的裙下臣。后来东林被副手拖累,本来要有牢狱之灾的,但韦洁不依不饶地演了一出“天涯追凶”,比警察更关切那个携款潜逃者的蛛丝马迹,一有线索,不管是否属实都哭闹着立逼警察出动。那副手半年后被缉拿归案,还东林以清白。韦洁为东林召集了一场压惊宴,终于坐到了他的身旁位置,不仅作为“勤王”功臣,同时作为他的未婚妻,唯一的。这才是能破又能立的奇女子啊。
逢年过节,总公司举办派对,东林偕韦洁出场。所有女眷当中,只有她没有过硬的学历,说话仍带着老家的乡音,讲的笑话不够雅致,还撑不起低胸礼服,但她从不怯场。东林臂中挽着她,也是昂首挺胸的。
第4页 :清廉的证明
清廉的证明
秦尔真快六十岁了,可还是“小秦”。她老伴郑书记对亲友提到她时,仍是“小秦”如何“小秦”如何,仿佛还是爱娇的少女。
他们刚结婚时,秦尔真确实是“小秦”——小秦老师,镇中学最孤标傲世的“时装模特”。一周之中,秦老师每天更换一套摩登服饰,学生们在英语课的前几分钟都将注意力用来赏析她新衣正面的飘带、背后的褶裥,回家后还与家长、好友议论秦老师,形成共识——每个学校,都数英语老师最洋气。
虽然郑书记的官一直升上去,学历也顺理成章直升到顶,而秦老师一直是秦老师,后来也只变成教务主任,但“小秦”仍然保持了对丈夫的影响力,因为出身不同呐。郑书记的乡土口音,即使在他们这小地方,也被归于“侉”的范畴。而他小时候鲜活的乡村口语用词积习太深,如果没有秘书润色,他一开口,“农民话一个劲儿地冒”的习惯,秦老师教导了好多年,才稍有好转。
秦老师总共随夫回乡两次,“啊哟,我可知道什么叫深一脚浅一脚了。”她操着细切的上海话,像百灵一样欢叫着,向大家描绘艰难的探亲之路。公婆尚在,过年团聚、清明祭扫都不能缺席。但去第二次之后,连郑书记都对自己的老家怀恨在心了。他告诉父母:“小秦从老家回去后发烧到四十点二摄氏度!就为扫个墓,小秦差点把命都送掉了!”后来每次提到妻子因扁桃体严重发炎造成的那场高烧,他就痛悔不已。“小秦差点把命送掉了”成为固定用语,反复出现在不同时期、不同场合、不同对象的追述中,那是他心痛和自责的体现。
自此之后,就不用再回去了,先是公婆在半年内先后亡故,后来郑书记的老家变成了泄洪区。秦尔真笑着对儿子说:“看看你爸爸的老家,穷得呐,一点价值都没有,干脆淹掉算数!”
但郑书记不是独子。都做到这种层次的书记了,还能不把兄弟姐妹帮带一下?尤其需要帮助的是大哥,大嫂有残疾,由于家贫,独子给人当了上门女婿。大哥带儿子来过郑书记家几回。他们走了以后,秦尔真吃吃地笑着给儿子打电话:“你爸那侄子,穿裤子都是站在床上穿,我们家床又软,站不稳还要站,以为这是炕哩。”郑书记的儿子从来没有见过堂兄,小时候怕他生病,不往老家带;后来嘛,就出国念书。郑书记替他在那边投资、置业,都入籍了,更没机会见到乡下亲戚。
大哥的要求是帮忙给侄子安插一个既能赚钱又轻松的活计,郑书记当然办得到,他荫及爱妻,连秦尔真表妹的女婿都安排好了,还是在上海安排的。再难办,郑书记都有本领举重若轻。非亲非故的人找上门的更多,这种事都是秦老师出面解决。收到礼品,秦老师立即厉声呵斥来者,原包装返还,还要求对方写个“已退还”的字条。当然,包装里面的关键物件是不是动过,是不是还了椟但收了珠,没人计较,都老实地写下条子。
大哥的忙,秦老师却不让郑书记帮。过几天,大哥返乡农忙,把壮劳力的儿子扔在郑书记家,坐等“安排”。秦老师对这侄子向来没有好感,倒不是嫌弃他穿裤子所采取的形式,而是因为当年到乡下,他们夫妻二人也入乡随俗地与民同乐打麻将。当时这上小学的侄子忽然当众指出:“叔叔和婶婶用英语捞痞(耍赖的意思),婶婶说‘seven’,叔叔就打了个七饼给她!”举座哗然,本来还一直在盲目赞美,这个上海出身、教洋文的媳妇真是聪明绝顶,连麻将都打得如此精刮。麻将桌上,她燕语莺啼的上海话讲得那么好听,没想到是在讲英语,欺负乡下人呢。
虽然郑书记替妻子向牌友们解释说,她就是好强争胜,哪里是图这几个钱,但这事大大扫了秦尔真的面子。心理影响生理,当天晚上就严重感冒,第二天匆匆赶回家,结果还是发了四十摄氏度的高烧。
经秦尔真启发,郑书记意识到,“小秦差点把命送掉了”的悲剧与侄子有直接联系,就同意了妻子拒绝给侄子安排工作的意见,声称夫妻二人明天就要分头出差,给侄子买了长途汽车票,将他打发走。后来,大哥打来电话,将郑书记好一顿数落,按照秦尔真的示意,郑书记将电话扣在桌上,光听见大哥在那边骂骂咧咧,听不真切就不必挂怀。过了好久,挂断的“嘟嘟”音传来。秦尔真说,总算把这门倒霉亲戚给挂断了。
郑书记的官一直升上去,家就搬到省城去了,向秦尔真的上海娘家报了喜,但没通知郑书记一方的亲戚。好在,除了大哥,他其他几位兄弟姐妹要么自己挣出了小康生活,要么孩子出息了,婚丧嫁娶知道他不可能出席,都识相不来找他,知道“慎莫近前‘小秦’嗔”的现实。唯有大哥,过了几年,气消了,总能打听到郑书记的联系方法,但郑书记的家门现在有了保卫,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在电话里,负责筛选来客的秦尔真也不容他讲清自己的诉求就连称信号不好赶快挂掉。
今年过完年,秦尔真病了,说不清哪里病,就是浑身都不舒服,住进了医院。但她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年前就“进去了”的郑书记。她入住的只是普通病房,逢着看上去较有体面的病友,她会自曝身份。病友自然讶异怎么得与郑书记夫人同居一室,她便说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她将那些送礼者书写的“礼品已退回”的收条随身携带,说我家老郑最廉洁了,哪有收过贿呀,送来的都退掉了,收条在这里,都是证据呐。
同病区一位农村大嫂最近成了新闻热点人物,她身有残疾,又患了急病,不赶紧治疗便有危险,可她坚持出院,因为家里没钱,就是有也得留给孙子读书用。记者报道了她的遭遇,热心市民络绎不绝前来捐款。秦尔真听说后也动了恻隐之心,她一向是个善良的人呢,历次给灾区捐款,她出的钱都在学校名列前茅。
走到那间病房,从人群的缝隙中,秦尔真惊讶地发现:那不住向捐款者鞠躬道谢的农村老大爷,正是她的大伯子,等着捐款救命的是她的妯娌!
秦尔真大力拨开人群,一头冲进去,握住了妯娌的手。大家看到秦尔真身上的病员服,都说:“哎哟,太动人了,连病友都来献爱心了。”秦尔真却环顾病房,嘹亮地演说:“你们看,你们看,这是我家老郑的亲哥哥、亲大嫂!现在都落到这种惨状啦,我们几十年从来都没有管过他们!这就是我们老郑廉洁奉公、大公无私的最好证明!”
谁会细读
新书发印前,梅洁硬顶着装帧师的抱怨,紧急要求撤掉一页,并把某几段再改一下。倒不是想精益求精,只是突然接到某个好友的电话,末尾寒暄说:新书出来,一定送我一本哦。
梅洁连声称好,挂了电话却大喊不妙。慢慢慢,书中某文正是以此友作原型写的,多少有点调侃,还不无嘲戏,等他拿到书,看到此页,定要割席断交。书本少一页无伤大雅,因此少了个朋友有些不值。
索性重新拿回目录来看,果然又发现几处原型出处太过明显,必须赶紧撤销,这些人,又不能对他们封闭消息,叫他们永远也见不到书,不要让他们拿书来对号入座才好。
应急功夫做完,书拿到手,忽然惊觉,还有某处与某处,正是影射某个熟人。下次见到,熟人笑吟吟地恭喜新作出版,梅洁小心翼翼地察看熟人是否笑里藏刀、言不由衷,怯生生地请其发表高见,却发现熟人连一篇题目都说不出来。请容她大胆揣测,恐怕熟人将她的大作随便翻上几页便扔至一边了。
真正耐心将她的书读完的,一是她家萱堂大人。母亲向来对子女要求严格,从不肯轻易表扬一句,这次照例想指点一二,尽管她老人家是学电子元器件专业出身。结果母亲发现了梅洁和校对编辑都疏漏的一处笔误,但对整体状况还是表示了首肯。另一位是彼时正在追求梅洁的男子。听得介绍人的溢美之词后,他自去书店买了一本她的书。他们渐渐发展到她愿意登他的门造访了。他穿得整整齐齐在厨房里忙碌,请她随意走动,看看或坐坐,等开餐。她看到一个单身男人齐整、洁净的居室。正是梅雨季,雨意润了满屋的清幽。绿莹莹的凉蕈,床尾叠着白地浅回纹的睡衣,枕畔,正是她那本书。随书赠送的书签夹在中间,大概读到三分之二的地方了。她忽然觉得这个地方,有种亲切的家常气息;他的背影,也有了可以倚靠的间架结构。
第5页 :族谱
族谱
1
王力夫由省城师范学院毕业了,他已经接受了株远市一所女中的教职,一个月后就要去当国文教员,这是务农出身、现在有了三百亩田地的王德贤家出的第一个学问人!他利用最后的一个月假期衣锦还乡,回到老家王家台子。当身穿白西服、戴着金边眼镜、拄根文明棍的王力夫出现在村口,乡邻们奔走相告:“王家大少爷回来了!”
家里新盖了瓦屋,娘为招待各方贺喜的亲友忙着做流水席,不小心把前额的头发烤煳了,戴着一顶帽子遮掩一下。王力夫进门,规规矩矩地来给母亲请安,老太太开心得把刚吃了庆贺新屋落成饭的亲友们又都招回来吃第二轮,算是给王力夫洗尘。看着儿子高大、倜傥的模样,娘又抹开了眼泪,显然,她是想起了孩子他爹,操劳了一辈子,积攒下这几百亩良田,却一没等到茅屋变瓦房,二没看到老大变成真正的读书人,冤呐。
王力夫从小就不沾农活,这次回乡,更像娇客了,况且白晃晃的西服也不耐脏啊。他抄着手在新屋里外四处看,最后拿白漆在西墙边写了几个英文字母“HOME”,向弟妹们解释说,这就是“家”的意思。
趁着儿子回来,娘给他定下了亲事,就是河西谢家台子的谢满妹。王力夫也认识那姑娘的,瘦瘦小小,实在不合心意。他虽然回乡以后一副风流模样,但在师范学校里还只是一个拘谨的乡下学生,见到女同学也是眼观鼻、鼻观口的,没像省城当地的学子那样有一个“密斯”可以领回家去。不过,他也想要找个识文断字的妻子,这谢满妹自小就在地里忙活,别说识字,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可娘是这个家的大功臣,一气生了四个儿子不说,爹死后仍然维持着家庭的规模和体面,在远乡近邻是出了名的,自然有说一不二的权威。第二年春节娘就给王力夫办了婚事,他只会在喜宴上板着个脸表示不满,然后在娘的房间里磨磨蹭蹭着不肯进洞房。娘又好气又好笑,说:“力伢子,我跟你说,这个满妹心地是很好的,人长得又不丑,你要好好地待人家一辈子。”他这才委委屈屈地进了东屋的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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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株远女中任教的王力夫先生,家里有一个不如意的妻子,但藏在乡下,也不至于太妨碍他吟诗弄月的习性。学校里有十来个女教师,真正堪称“校花”的却是校图书馆的简芬。她的一切都是那样浓重:浓厚的黑发,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浓牛乳一般雪白的肤色,浓黑的眉睫,是“领如蝤蛴”,又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当然身体的曲线也很突出,简直不能称之为曲线,已近于折线。她的性格是开朗热忱的,不论王先生还是李先生来借书,她都非常热情,说:“哎呀,王先生,您看书看得真快呀。我只看横排的小说,您看的这些,尽是竖排版,我看了这一行都不知道下一行在哪里,经常把同一行看两遍,你却一下子看完了四本!”一副娇嗔娇痴的模样。王力夫不好意思了,简芬又透露说:“你看完的书呀,李先生都接着看,肯定是仰慕你的学问,你相当于给他开了书单子呢。”王力夫背着手在书架上找书,有些通俗小说,本来他也挺想看看的,但想到简芬会留意,又想到李先生也会关注,便自尊自重,只借那些圣贤书了。
王力夫的课堂氛围是这样的:他自己在台上讲得青筋暴突、口沫横飞,学生们则交头接耳、昏昏欲睡。同样教国文的朱先生则专门锁定那些“痛啊”、“爱啊”的时髦小说看,在班上讲课时也喜欢引用它们的情节与腔调,与学生们热烈讨论,甚至组织对白表演活动,使得课堂气氛十分活跃,令王力夫好生向往。难道那些小说真的那么有魔法?既然学校图书馆里不方便借阅,王力夫便想上街偷偷买些小说回来看,但看了书价就舍不得了。毕竟乡下还有老母与弟弟、妻子需要供养,他接到信说妻子的肚子又大了,年底就要生第二个了。
后来,王力夫调到了金源女中,有缘的是,不久简芬也来了,倒不是继续担任图书管理员,而是嫁到了金源,嫁给教育局的一个官员。在一些系统内的交谊场合,王力夫又见过她几次。学校里的同事们都议论,说某副局长的夫人长得真是国色天香,王力夫就跟人家说:“她叫简芬,某年到某年在株远女中图书馆当管理员,那时候我和她是同事,经常讲话的。”同事们就笑嘻嘻地说:“哦,经常讲话啊,讲什么呢?”也不听王力夫进一步解释,就一哄而散了。当年为了在简芬面前留下“学而时习之”并且“思无邪”的形象,王力夫只读圣贤书,一丝儿旁杂都不念,现在被定位成专门教古文的先生,讲解起现代文来经常闹笑话,完全是个老夫子的形象了。
简芬嫁给某副局长也着实过了几年好日子,一气生了六个儿女,生育的间隙就在一所学校里做点行政工作,到哪儿都是校花级的。这时,王力夫膝下有了四个儿女,但为了默默向简芬看齐,他回家要求再生两个小孩。这些年谢满妹用丈夫一个穷教师的薪资抚育四个孩子穿衣吃饭、上学念书,已经够辛苦,认为这个半老头子忽然兴起继续生育的念头简直太不正经。从此,王力夫夫妇俩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分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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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是那场大浩劫了。王力夫的出身自然对他不利,父亲凭着身先士卒率领雇工下田出力的苦干精神,以及一条咸鱼从过年吃到第二年腊月的节省劲儿,攒下数百亩良田,也将地主的帽子与王力夫的脑袋紧紧焊在一起。每年不知道要填多少张表,每一张表都有“家庭出身”一项,王力夫那清劲雅正的小楷每次行到这一格,就觉得紧箍咒突然生效,头皮阵阵麻痛。
他只有以加倍的热情投入工作,用真诚的讴歌来赞颂新社会的创造者,呈现洗心革面的形象。事实上,冠盖着地主头衔的王家长子也继承了他老子异常啬刻的脾性,唯知守业,憎恨消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家的田产、财产都已充公,想挥霍也没机会了。由于没收行动来得猝不及防,主事的王力夫也全无经济头脑,以至于现在四房兄弟都过得比一般人更寒酸。王力夫可以君子固穷,但随迁到金源的妻子和孩子们却需要开锅造饭。每当他焦头烂额地在学校填表格、写悔过书时,妻子便派四个孩子轮流来索要生活费,这让总是得不到当权派认同的王力夫感到更加伤怀。若是有个知书识礼的妻子,这样的日子便不会太难挨吧。他条件反射地想到简芬,听说副局长也被打倒了,但他有简芬相伴,再大的痛苦,在她温柔小手的抚慰下,定能不药自愈。
由于表达敬意的心情太过急切,王力夫在一次思想汇报会上用词不当,竟以“罄竹难书”来形容恩情。会场立即炸了锅,尽管王力夫连忙申辩纯属口误,吓得涕泗横流,但大家都怒斥他一定是蓄谋已久,“王力夫古文功底是出了名的深厚,绝不可能犯口误!”“王力夫满肚子的成语典故,他用这个词绝对是存心故意!”无论王力夫怎么拱手作揖,百般哀恳,直至喉咙嘶哑到不能出声,与会者都一致同意用实际行动把现行反革命、地主大少爷狠狠打倒。
亲自上阵刷耳光、抽皮带的是王力夫当年最得意的学生,师范毕业后又经他力荐回到金源女中任教的周芷芳。他不相信是她,连忙趴在地上摸索被打掉的眼镜,想确认自己是否认错人了,周芷芳却在他手背踏上一只脚,下死劲碾了三下。
当天的体罚结束,王力夫扶着墙回到宿舍,桌上有一张小女儿留的字条,是他亲自教出来的苏体小楷,但没有一字含有温度,而是转述母亲的责怪,说再不给生活费就要饿得全家集体去投河。
这给了王力夫一个启发。屈原是沉江的,老舍是沉湖的,据考证,林黛玉也不是被调包计给气死的,也是自沉于水,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是文人的死法。他说做就做,立即动身前往江边。
围绕金源城的这条江名气相当大,想到能够托体同江,王力夫伤筋动骨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行到半路,忽然看到前面走着个步态妖娆的女人,这时已是夜里十点,路上本来人就少,王力夫一下子就注意到唯一的同行者。他熟读李渔,十分赞同李渔对美女的品鉴力,尤其觉得以“态”字来对女人之美进行高度概括真是极尽其妙。在赴死的路上,王力夫还腾出了一点心思来回忆书袋。但很快,更大的兴奋涌上心头,那女人过街时,侧面亮给他,竟然是简芬。
简芬微微偏了偏脑袋朝他看过来,那“态”优美得就像枝头的画眉正侧耳倾听春风,王力夫赶紧迎上去打招呼。简芬穿着深蓝的列宁装,胸形腰身仍然卡得鲜明。她看到王力夫脸上的青痕和血渍,便低头在自己的提袋里摸出几个纸包,说:“我刚去取的跌打损伤药,给我家裘局长,呃,给老裘配的。匀你几副,用完了你再自己配吧,喏,这张纸上是方子,我家里另抄了一份。”说罢她就过了马路,王力夫呆在原地目送她以独有的“态”飘然而去。
美人赠我三七、红花和赤芍,何以为报?王力夫此时唯一思考的,是如何以药方上的中药名入诗,写上长长一篇红颜知己颂,全然忘了此行的目的地。他提着药袋,下意识地折返学校宿舍,却见屋里亮着灯,妻子和小女儿守在门边,大概又来逼索生活费了。但王力夫手中提着信物一般的药袋,心中便不再厌憎俗世的烦扰,勇敢地走进去。
走近灯下,他才看到,妻子与女儿满脸都是泪痕,他正要嘲笑她们竟然为讨点钱而施以眼泪的苦肉计,却见妻子手中擎着一瓶药油,屋里的炉子上正坐着一壶水,发出即将沸腾的咕噜声,他肮脏的搪瓷盆已洗得雪白,上面横陈着他的蓝白条毛巾。
原来小女儿在索要生活费无果后回家的路上,听说了父亲正遭批斗的事,立即告诉了母亲,母亲连忙借钱买了面条、鸡蛋、跌打损伤油赶来学校,见他不在宿舍,正犯愁到哪儿去找呢。
王力夫此时完全被幸福包围了,他机械地听从妻子与女儿的摆布,脱衣服,洗脸,擦身,抹药,却抽空将简芬的五包中药掩到书堆里,准备以后每有痛苦,就拿出来细细嗅闻。
学校恩准王力夫养几天伤,他便回家去躺着,心中惴惴,不知伤好后,造反派们还要怎样血洗他“罄竹难书”的罪行。过了一个月都没有人来捉拿他。他派小女儿去窥探,才知道学校已经完成了一次权力演变,现在当权的是另一派,斗争的焦点是原先甚嚣尘上的那帮人,他的罪行姑且放一放。
又过了一个月,还没有人理会他。王力夫这才稍稍放心,唉,要是那晚去跳了江,可不就白死了嘛,简芬不仅是红颜知己,更是救命恩人!他不禁把红拂巨眼识英雄的故事在脑子里重温了好几遍,想着该怎样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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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夫六十岁退休后去祖国各地游历,归来后身体犹很强健,但学校没有返聘他。像他这样的老夫子,应付高考语文远不及中年老师的功力。
不过,退休后的王力夫在县里大小算个名人。原因呢,一方面,他这一辈子都在搞教学,又在省教育厅编过教材,连县长小时候都听过他的语文课,遍地的桃李中不乏结出了硕果的。另一方面,他退休后“壮游”祖国名胜古迹,写了游记,县电台一连播了一个半月才播完。播出时间是中午,机关、学校食堂也开着喇叭,人们一边咀嚼中饭一边听着王老师的游记,反响还是不错的。前些年还不兴搞什么世界文化遗产,只评祖国十大名胜。七十一岁时,儿女说什么都不让王力夫再出门,他也满足了,到处跟人说,这中国十大名胜啊,除了台湾的日月潭没去成,其他九个地方,他都在有生之年到过了!他的业绩刊入《中国艺术界名人录》、《世界优秀专家人才名典》、《世界名人录》、《中国当代百科人物传集》、《共和国专家成就博览》、《中华诗词艺术家》等典籍,虽然他为此花费了数千元。这些编辑部在发刊前都非常慎重地寄来校样请他校对,当然一同寄来的还有缴费通知。王力夫将这几本大部头的名人录放在写字台最醒目的地方,有他的那一页都夹有书签,一翻就到。
接着王力夫接受了县志办的邀请去参加修县志,报酬不多,但能参与修志,也算是文人乡贤,可称与有荣焉吧。县志虽长,犹有竟时,三个月后,他回到家里。儿女都结婚成家了,只剩下老太婆谢满妹一人,两个人面面相觑,彼此看不顺眼,时常为一些小事争执,有时弄到得把小女儿请来调解才行。
有一天,学校教务处处长来到王力夫家,除了教师节,处长是不怎么关注这些退休教师的,尽管教师宿舍就在校园内。处长请王力夫立即到教务处去,有人找他。王力夫老老实实当了一辈子老师,从不与校领导打交道,立即换了鞋子出去,在处长身后两米处疾行。
等他的是简芬,当然,当年的校花也变成老太婆了,岁月并不因为她曾经的美丽而对她手下留情。王力夫上次见到她是去年,她丈夫(教育局的老局长)的追悼会,学校要派代表去参加,除了校领导外,便派没有授课任务的退休教师去凑数。王力夫在灵堂看到一身素黑丧服的简芬,感叹她红颜薄命,很想去安慰她一两句,但她被她的子女、亲友以及各方吊客围着,他都没机会让她知道他也来过了。回程时,他坐上教育局包下的公交车,默默计算着与简芬认识的时间,一晃也快五十年啦。
简芬从窗口看到王力夫,赶紧从教务处办公室出来,任处长怎么挽留,也要和王力夫到外面说话,她说:“你们学校这么漂亮,我愿意和王老师在校园里边走边谈,我们是老同事了。”处长只得随老局长遗孀的便了。
见简芬是专程来找自己的,王力夫有一时心脏似乎停跳了两格,随即还是镇定下来。简芬这次来真是给他带来了喜讯:她开办了一所私立中专,特来聘请王力夫去当语文老师。王力夫喜出望外,去简芬的学校任教,一来可以增加收入;二来可以避开老太婆,因为学校在两百里外,他得住校;三来他在五十年后再度与简芬同事了;四来他可以用实际行动报答简芬的救命之恩。他只把后面两条想法向简芬吐露,后者对救命之说表示不解,王力夫赶紧深情复述当年深夜赠药一事。简芬的表情显示,她对此事全无印象,但还是微微一笑,握住他的手说:“力夫,说得好!我们现在又是同事了!我知道你的功底,所以特意来请你出山!我相信,由你来担任我的语文教研组长,我们学校的语文教学一定可以独树一帜。虽然我们是中专校,不需要参加高考,但我希望把每门课,尤其是基础学科办得可与重点高中媲美。你来了,我就更有信心了!”
王力夫干燥的手被她干燥的手握住,两手相擦,差点发出静电的刺痛,他的嘴巴已经乐得合不拢了。简芬转而又说:“学校在初创时期,这个薪水嘛……”王力夫立即用一种受到伤害的神情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简芬的笑意于是更加清晰,从他手中抽出了手。她并不知道王力夫就住在校园内,当然王力夫也不愿意她光临他的寒舍,见到他的拙荆。
王力夫立即回家吩咐老太婆帮他收拾行李,三天后就到简芬的学校去报到。他认为,简芬一直都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女人,以前碍于丈夫在当局长,她不便于施展,相当于卧着的虎,现在她终于襟抱得开,办起一座学校来了!他晚上在宿舍里备着课,禁不住琢磨起这个老熟人来。简校长,可真是不简单喽。他躺上床,手里还握着书,但眼睛里看到的竟然全是简芬的模样,从当年的女中图书馆管理员,到后来的局长夫人,到深夜踽踽独行的救命恩人,到局长追悼会上的悲伤孀妇,到现在的上司,他能够清楚地记得她的每一次露面。每一次,她都有不同的模样,但每个模样都有相应的古诗来配衬、来赞美!他现在倒是经常接触情啊爱啊的作品,但毕竟都七十多了,还惦记这些做什么呢?再说,“爱而不得”本来就是古典的情怀,能在自己倾慕了几十年的女人身旁为她做事情,够幸福了。
简芬的学校经营不善,很多老师都干不长久,给王力夫开的工资还不到他退休工资的一半,远远低于行规。虽然简芬时不时地来跟他说抱歉,他心里还是有点不开心的。在相当长的日子里,王力夫以他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妻儿一大家人,母亲在世时还要赡养母亲,并要资助尚在乡下的弟弟,他一向对钱是非常俭省的。但面对自己一辈子的红颜知己,他一句重话也不敢讲,只是将恼怒转化为嗔怨,说:“你这么讲真是太生分了。”从此简芬就经常性地拖欠王力夫的工资了。
老伴病危的消息传来时,王力夫正在上课。他对老伴不见得有多么倾心,只是自从母亲病逝后,他已四十年没有接到近亲离丧的噩耗,当即在课堂上昏倒。学生把他送到医院,医生说他患有比较严重的高血压和冠心病。
紧接着是寒假,他卧床休息了一阵子。寒假完后,王力夫再去学校,简芬却把前面欠的工资都发给他了,说他现在重要的是保养身体,不必再来上课了。事实是,她没想到王力夫表面看起来挺硬朗,却潜伏着严重的毛病,万一再在学校出了事,那得算工伤,她风雨飘摇的学校可承受不了。王力夫的子女们都一针见血地指出,简芬是看他身体不好,就把他踢出局了,王力夫却不同意,他说:“她不叫我去,是关心、照顾我的身体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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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身体虚弱,王力夫连在殡仪馆举办的老伴遗体告别仪式都没去参加。这些年来,受过高等教育的王力夫不大顾家,子女们成长全靠不识字的母亲,他们在情感上对母亲的依恋远胜于父亲,但也不想老父亲在这时候病上添病,便也不再计较。等父亲身体好了,全家才又到母亲墓地前致悼。
随后的情况则让子女们有些怨愤了。母亲去世满打满算才三个月以后,王力夫就把在本地工作的小儿小女召来,宣布一件事:他要再婚。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老人再婚是社会热点。无数社会新闻和影视剧都在谴责那些阻挠父母再婚的子女,在某种程度上,支不支持父母再婚成为判断子女是否孝顺的标准。王家的小儿小女听到父亲这么迅速地将续弦之事提上议事日程,都有些吃惊,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表示不予干涉。
王力夫是个真正的孝子,侍母至恭至敬,唯母命是从,不管母亲在不在世,她的话,他总是听的。当初婚礼那天,母亲叫他不要对不起谢满妹,他遵从了一辈子。心旌可能经常动摇,但真正越雷池的事情一件都没做过,这一点,他是硬气的。现在谢满妹撒手西去,他要为自己做主一回,潇洒一回。
子女忍着气问他准备用什么途径择偶,是否需要到婚姻介绍所登记一下,并且提醒他,像他这样年逾七旬、健康不佳的退休中学教师,在讲求功利的婚姻市场上并不看好,不如找个保姆来照顾生活拉倒。
小儿小女又和在外地的大哥大姐通了几次电话,议论老父的新动向,觉得他的征婚词可以这么写:王力夫,男,七十三岁,高血压与心脏病患者,拿着退休教师的微薄工资,住着一套不大的住房。他们料定老父一定会在征婚途中铩羽而归。
这天,王力夫穿上小女儿两年前为他买的西装,独自乘车去了简芬的学校。简校长不在,后天才回来,他便又乘长途车回家。下次去时,人家又说简校长第二天才回来。王力夫有点郁闷了,但是想到刘备找诸葛亮都能够三顾茅庐,为了自己将来的幸福,有什么辛苦不能承受?
他正计算是更多一次来回的路费贵还是招待所一夜的住宿费贵,忽然看到一辆轿车驶进校门,从车上姗姗下来的,不正是简芬嘛。
王力夫迈出像少年一样矫健的脚步迎上前去,走着走着,一阵害羞般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但随即又将这份羞涩转化成了舌底的一丝甜浆,以至于他大声喊:“简芬,简校长”时嘴角竟涌出了白沫。简芬脸先一沉,以为王力夫发现她故意少算了他的工资而来索要或者又要钱不要命地想来接着授课,但她还是挤出笑脸来欢迎老熟人,朝车里的人挥挥手,便迎着王力夫过来了,招呼他去校长室。
王力夫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注视着她略显臃肿的背影,激动得心脏病快要发了。他强忍着心跳,对自己说:“一定要坚持住,坚持住!给她一个健康的印象!”
进了门,简芬的办公室地板是深色的,一层浮灰一目了然。地上有多少灰,显然桌上、沙发上也有同样数量的灰。但王力夫深度近视,一律看不见,一屁股坐下来。简芬皱皱眉,仍然站着,肢体语言暗示的是不想久谈。
王力夫见简芬站着,只得也站起来,以极慢的速度将右手向前伸去,一分一毫地挪动。简芬想起昨天下午去医院打针,小护士不是果断地、一个猛子扎针,而是将针尖接触到皮肤,然后缓缓刺进去,疼痛加倍。王力夫满是青筋与皱褶的右手就像那管针一样,慢动作地向她伸过来,最后抚在了她的左手上。简芬有点吃惊,但没有动。王力夫继续蜻蜓点水地抚摩着她松软的手背,说:“简校长,简芬,我有一句话,在五十年前就想对你说,但是没有机会,因为你是罗敷有夫,我是使君有妇。而现在条件已经成熟了,你是文君新寡,我是庄周丧妻,我们正好可以合二为一。假使我们都有百年的寿命,就还有二三十年的好日子。而且我看报纸上讲,人类最起码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那么我们还有五十年的人生哩。”他的话说得很流畅,脸颊已烧得火红。
简芬听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倒是有些着恼,这王力夫难道以为一个鳏夫、一个寡妇便是门当户对?他这书呆子根本不知道,尽管接近风烛残年,其实还是有着千丝万缕的条件系挂在各人身上的。她刚刚从朱军长家里回来,那是她的远房表妹给她介绍的新老伴,她在他家住了一个星期,算是检验彼此的投契度。她被王力夫抚着的手背又痒又难受,便拧转了身子说:“老王,你这是从何说起呢?我觉得不太合适吧?”停了半晌,王力夫不再说话,她转回身一看,他已经瘫倒在沙发边上,他的心脏承受不了这巨大的紧张感,再次晕厥了。
等王力夫醒来时,他躺在医院,小儿子和小女儿夫妇都围在床边。简芬叫了救护车直接把王力夫送到他家所在地附近的医院,一百多公里,她也不怕耽搁抢救时间。而救护车费,当然得等王力夫的子女来付。正是为此,她待在医院等他们来了才走。
为了解释为什么他们的老父亲在她的学校里昏倒,她只得讲述了王力夫的求爱行为,弄得王力夫的子女们羞得满脸通红。就在等待王力夫子女的时候,简芬接到媒人的通知,朱军长全家(包括他本人,他的五个子女、四个孙辈以及保姆、司机等随员)都对她印象不错。这结果早在简芬的意料之中,自己是女人,朱军长是男人,虽然年纪都不小了,但在他的独门独院小楼里一住一个星期,他对她的依恋是显而易见的,回来等消息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在得意中,简芬把自己的新恋情也透露给了王力夫的子女们,更让后者臊得无地自容:一介退休老教师的父亲,居然向军长的准续弦大胆求爱,真是自不量力啊。他们一再为父亲的鲁莽向她道歉,她则宽容地笑了,与他们依次握手告别,嘱咐他们好好照顾自己的父亲,完全是军长夫人的声口了。
王力夫听说了简芬的第二次婚讯,有点沮丧,但也没有特别的灰心。他心里产生了一番穷书生的自怜:她一定是迫于军长的强权勉强下嫁的,唉,布衣读书人,多么难与心上人结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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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王力夫并未失去再婚的决心,他一心要找个文章知己。但别说是女才子,就算粗通文墨的老太太们,也不会瞧上他。过了两年,他就降低了标准,随便与一位比他小十岁的老太太再结秦晋了。这个老太太读过几年小学,勉强看得了报纸,没有退休金,但从她平时的神气来看,她认为自己是屈尊下嫁了。王力夫也全没了继续挑选的兴致,就当是找个伴儿来度光阴,同时料理一下家务吧。像他这样的人,生活几乎是不能自理的。
再婚后五年,王力夫从子女处听说简芬的第二任丈夫朱军长患癌症去世了,他又感叹了一番“红颜薄命”,子女们都觉得好笑,都这么老的老太婆了,只剩鸡皮鹤发,哪是什么红颜。小女儿说:“我看她是克夫命,两个丈夫都走在她前头。”和她哥哥对视一眼,心里还真有点庆幸简芬没看上他们家老头子,去“克”了别的老头子。王力夫今年八十一了,除了好久没发作的心脏病,还一直很硬朗呢。等子女走后,王力夫望着后妻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一丝怅惘。如果早知道简芬的第二任丈夫五年后会死,他会多等她五年吗?但五年后,她会同意吗?丧偶两次的女人应该没什么资格挑剔别人了吧?现在他的后妻健在,他是没有机会喽。王力夫越想越心绪难平,便填了一首《点绛唇》,在幻想中遥致于简芬的妆镜前,词曰:“意简情繁,清芬几度萦襟袖。布衣箕帚,魂魄曾相守。思密缘疏,莲落余残藕。形容瘦,岁寒其后,霜鬓和白首。”嵌了“简芬”两字在里面,自己唏嘘回味。
王力夫没有活到一百二十岁,而是在八十八岁上就去世了。他的住房(仅有承租权)、微薄的存款都由他的后老伴继承。子女们只来捡拾些他的旧书、旧衣服带回去留做纪念。他们在他的书柜夹层里看到几包霉点都渗到外边的中药,还有一本族谱。早些年听说王力夫回老家一趟,参与编族谱,他们都没放在心上,也没见过,这次是第一回看,便都停下手里的收拾,饶有兴趣地翻阅起来:原来他们家族发源地是在浙江,也算是一个望族。很快翻到最后一页,他们兄弟姐妹四人都赫然在上,只有两个儿子有名字,两个女儿只署为“王氏”,他们的母亲则是“谢氏”。
让他们吃惊的是,在这本印刷的族谱上,另有王力夫手书的一个名字。也就是在“元配:谢氏”的后面,他们的父亲用他独有的工笔小楷写着:“继室:简芬”,不知是什么时候添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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