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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流年总第407期

家长里短

  ︵

琅琊邑人

  

  (五)

  孩子毕竟是孩子。在小山眼里省省回头车下单不给司机看到下单号,无论怎么说,那都是他亲爷爷。打小时候起,小山就很羡慕小伙伴们的爷爷、奶奶、姑姑。就拿同学虎子来说吧,他有三个姑姑,都拿他比亲生儿子还亲。每个月,都会有姑姑来看他爷爷、奶奶,好吃的,好玩的,自然都少不省省回头车下单不给司机看到下单号了他的。前天看他吃点心,是大姑买的省省回头车下单不给司机看到下单号;昨天看他吃香蕉,二姑给的;今天看他吃鸡蛋卷,是三姑带的。虎子拿在手里,黄灿灿的,就像炸玉米棍,看他放进嘴里,嚼的香甜。看到小山的馋样,虎子忍疼割爱给了小山一根,那叫一个好吃,在小山的印象里,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东西。许多年以后,小山回忆起自己幸福的童年,记忆最深刻最美好的就是鸡蛋卷。虽然用现在的眼光看,鸡蛋卷不再是可望不可即的美味,但是他还是经常在去超市的时候买上几包,也算是对儿时的贫瘠和委屈的一种补偿吧。吃起来味道好像不一样了,可儿时记忆中的那种味道依然如同刚刚吃过并刺激味蕾那样,永久难忘。

  平时,一放学虎子就朝奶奶家跑,奶奶就踮着小脚蹒跚着给虎子做好吃的。炒个鸡蛋,煎个鸡蛋面饼都是难得的美味。或者,踩着凳子,拿下堂屋中央吊着的那个垸子,那就是个聚宝盆,里面什么好吃的都有,饼干、点心、奶糖、花生、瓜果,等等,每次都会有惊喜。有一次,虎子奶奶睡着了,虎子和小山就像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慢慢地在椅子上再叠上一个凳子,小山扶着椅子让虎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把垸子拿下来递给小山,小山从里面找到了半包饼干还有几块大白兔奶糖。然后再把垸子递给虎子,由他挂起来,最后把椅子和凳子复位。一切都很顺利,奶奶打着盹没有觉察到这两个机灵的小偷。奶糖虽然有点化,还是很好吃,饼干虽然看不出异常,可吃起来有一股酸辣味,缺少了以前的那种香甜爽口,想想可能是放的时间过长,有点变味了,也可能是受了潮发软的缘故。

  虎子他爹和他爷爷关系也不好。他爷爷家庭条件好些,他喜欢喝酒,三个女儿又孝顺,经常给他买成瓶的兰陵大曲、二曲,还有猪头肉作为下酒菜,喝多了酒就闹事。有一次和虎子他爸爸都打成了一团,因为喝多了,走路都走不正当,自然也缺少准头和威力。酒劲一上来,很快就醉成了一滩泥。虎子他爹更是连拉带拽拖死猪一般把醉得人事不省的虎子他爷爷弄回了家。

  对虎子他爷爷,小山还是很乐意和他往来,特别是夏天两个人还是生意伙伴。虎子他爷爷喜欢喝酒,自然少不了下酒菜,夏天产蝉的时候,他就坐在家里收。在他们老家都叫蝉“结了龟”,吃过晚饭,小山就拿着手电、竹竿、?头和用罐头盒做的小提筲去村里的小树林逮,那家伙鬼精灵,白天大多钻到洞口,上面只有一层薄土掩盖着,只等天黑才出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山拿着?头就是为了这个,他围着大树转悠,一层一层的刮着地面上的土,很多就是这样被他抓住的。等待天黑了,他就用手电筒照,如果发现早早爬到树顶上的,他就用竹竿把它拨下来。总之,一晚上总能逮它几十只。小山心里自有一笔账,这结了龟虽然好吃,可不能总是解嘴馋,他喜欢看书,可没有钱买,全指望这结了龟和虎子他爷爷了。一般他都卖给了他这个慷慨大方的老主顾。讲好八分钱一只,小山都数算好了,一只八分,十只八毛,他就十二只十二只的卖,虎子他爷爷不计较,一般就给一块钱,无形中就多赚了他四分钱。如果还有他就卖给桥头蹲守的小贩,他们可没有这个好心,一分也不让,气得小山骂他们是资本家,是黑心货。从土里爬出来的结了龟容易蜕皮,蜕了皮肉就少了,所以没法囤货。

  有时候,小山还耍点小心眼,抬下价。有一次,快开学了,算算想买的那本书还缺五块钱,一天逮不十几只了,就这么逮下去,也得好几天,他就打起了虎子他爷爷的主意。他先是和虎子他爷爷说:“爷爷,结了龟越来越少了,外面的小贩都涨价了,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去找小伙伴们帮你买几十只,价格就不能八分钱了。”

  其实,外面还是八分钱一只。

  虎子他爷爷一听,说:“行啊,小山,你去帮我买吧,按一毛钱一只怎么样,我再给你点跑腿钱,你能买到三十只、五十只,无论多少我都要。”

  “好唻。”领到尚方宝剑的小山也当了一次中间商,挖了桥头小商贩的墙角。他揣着自己这段时间攒的零钱,一边逮结了龟一边向小伙伴们发出邀请:“今晚我也收结了龟,都卖给我吧,和小贩一样钱,八分钱一只。”

  都是同学、朋友,自然他们更乐意卖给小山。虽然骂小贩们太抠门,到了小山也一样。亲兄弟明算账,一分钱是一分钱,一点都不含糊。

  一晚上,连逮再买,小山一共凑够了八十只,其中自己逮了十五只。仔细算下来,一晚上就赚了两块多钱,虎子他爷爷还给了两毛钱的跑腿费,乐得小山“爷爷长、爷爷短”叫得那个亲热。

  小山娘也逮,她逮了不卖,留到第二天早晨用花生油炸一下,给小山当早餐吃。小山就把它们都放进盛满水的盘里或者筲里,有水泡着就不会蜕皮。小山既能赚钱又能解馋何乐而不为呢。

  即便是蜕皮的蝉也很好吃,中午时分,整个小山村在炎热的包围中,没有一丝生气。大家都猫在家里躲晌,天这么热,谁会笨到出来晒太阳呢。小山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把偷偷用面洗出来的面筋缠到竹竿上,悄悄地来到树下,特别是大榆树,蝉喜欢喝榆树汁。伸着竹竿慢慢朝上举,对准蝉的翅膀粘下去,小山练得手法娴熟,一会儿工夫就能粘到几十只。

  读初一的第一个中秋节放假,小山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回家,途中就经过爷爷负责看守的苹果园。他就拐了一个弯去了。他想喊着爷爷一起回家吃饭,过个团圆的中秋节。走到那间小屋的门口才听到里面热闹的喧哗声。原来是吴顺章两口子来了,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菜,有冒着热气的炖鸡,有刚刚浇上葱花酱油的鱼,还有炒豆腐,炸花生米,桌子底下的小盆里盛满了热水,一只做工粗糙的锡制圆形酒壶已经温在里面了,酒壶口与酒壶倒酒处有一只类似于鸡型的小动物相连接,门口的炉子正滋滋的叫着,上面正坐着锅,小姑正在忙活着炒菜。小山爷爷和姑父正坐在桌旁喝酒。原本狭小的小屋因为多了几个人,再加上一桌子菜,更显得狭小、局促。

  小山就像一个外人站在那里,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他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鼓足勇气说:“爷爷,我刚放学,想喊着你回家吃饭,过中秋节。”

  “不去了,你回去吧。”小山爷爷没有任何表情,硬梆梆的回答。

  小山的小姑、姑父都没事人一样,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也没有挽留他吃饭。

  小山转身跑了。看到爷爷以及姑姑他们的冷漠,小山很伤心。一边骑着车子一边任由眼泪止不住的流。

  回到家,妈妈已经包好了白菜馅的水饺,只等他进门就可以下锅煮了。妈妈连忙上前接过小山的书包,看到他脸上满脸泪痕,担心的问:“怎么了,小山,谁欺负你了?”

  “没有。”小山回答说。

  “那怎么哭了,是不是骑了这么久的山路累了?快休息一会儿再吃吧,灌了一肚子风,接着吃饭肚子会不舒服的。”

  小山娘的关心让小山更加忍不住了,他放声大哭起来。小山娘怎么安慰都不行,他越想越觉得委屈、伤心。

  小山爹是个急脾气,他生气的吼起来:“哭什么哭,不就是没有去接你吗?你是大孩子了,连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还读什么书,不愿意上就拉倒,回来种地吧。”

  小山娘劝说着:“他爹你别生气,孩子不是还小嘛,一个人走那么远的山路,心里不痛快也是正常的。”

  转过头来安慰小山:“别哭了,你爹忙着给人家拉东西,这也是刚进门,否则也去迎你了,快歇歇,我们吃饭了。”

  “不是你们想的那回事,我又没说怕远,又不是第一次骑自行车了。”小山哭着说,“我刚才去喊爷爷来我们家吃饭,吴顺章两口子来了,他们见了我就像见了仇人一样,态度冷冰冰的,一大家子吃着炒鸡炖鱼没有一个人让让我,就像我欠他们的一样,我图什么,还不是为了他好,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小山把看到的,听到的,以及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一五一十地讲给爸爸、妈妈听。气得小山爹直跺脚:“虎毒还不食子呢,谁像他那样不着头,你看虎子他爷爷,不管爷俩怎么吵怎么闹,对孩子那个疼,都疼到骨头里去了,这倒好,没有一点当老的样。”

  小山娘也只能生闷气,还得劝解小山爹:“我说他爹,你也别生气,咱们气得够呛,人家一点不觉得,甚至还会畅快我们,人在做,天在看,咱们就凭良心凭肚子里那块肉吧。”

  反过头来,小山爹给小山上开了政治课:“小山,你一定要争气,好好学习,将来混出个人样来,咱们人穷不能志短,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有三个钱的不和两个钱的共事,他们都是狗眼看人低。”小山虽然不喜欢爸爸的说教,还是点了点头。好好学习,力争将来考个好大学是必须的。农村孩子,跳出农门才能跳进龙门,才能脱离农村,摆脱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楚,才能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就像大姨一家。大姨父在县供销联社一个下属单位任党支部书记,官不大,但是条件不错,毕竟猪鬃、扫帚什么的供销联社是专营。四五岁的时候,小山跟着爸爸去了一次大姨家,这个从没有离开山村的孩子算是第一次进城,也开了眼界,真皮沙发,坐上去整个人都陷进去了,非常的舒服,他故意坐进去再站起来,就是为了多体验一下陷进去的那种感觉。吃的大鱼大肉,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饼干、点心随便吃。电视机是彩色的,还是大背头的,里面的人物、景色都是彩的,要比村支书家那台黑白电视强多了。许多年过去了,小山还清晰地记着电视里播放着拖拉机收割庄稼的情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节目,过后想,可能是新闻联播吧。

  (六)

  小山娘排行老二,大姨是老大。大姨父先是在部队当兵,然后副营转业回了老家县城居住,大姨也跟着“农转非”,成了每月有稳定工作、固定收入的城里人。小山爹每每教育小山兄弟俩:“好好学习,将来像你们大姨家一样就好了,雨淋不着,风刮不着,顿顿白面馒头,天天可以吃鱼吃肉,就是理发公家都给理发钱,骑自行车都给磨损钱。”这话对小山是极大的诱惑,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特权。小山读中学骑的自行车还是大姨父送给他的,年龄比小山大多了,幸亏有这辆自行车,否则好几十里路如何上学,如果用脚量,那什么时候才能量到头啊。只是遇上刮风下雨,可苦了小山了,泥泞的山路根本走不动,走不两步,自行车轮上就塞满了泥巴,你要是硬朝前拽,轮子一动不动,整个车子作为一个整体直挺挺的朝前挪,要是扛,大轮自行车实在太沉了,瘦弱的小山根本扛不起来,只好采取笨办法,拽不动了,就用树枝把泥巴掏出来,挪动几步走不动了,再掏,如此反复,直到挨到沥青公路才算完事。生活在县城就是好,无论下多大的雨都无所谓,反而更干净更舒服。

  这就是差距。

  大姨一家对小山家挺照顾。逢年过节都会提前给买点过节的东西,譬如,每年春节都会送一只猪头来,这样小山家过年就不愁没肉吃了。每次小山去,大姨都会十块、二十的塞给他点,当然都是避着大姨父的,谁都有亲戚,怕他知道了不高兴。做一桌丰盛的饭让小山吃,然后再把馒头、鸡肉什么的收拾一大包让小山带回学校。有时候周末,小山就在姨家住一晚,疼爱他的表姐会用烤箱给他烤面包吃,白面里面打上鸡蛋,加上牛奶,烤得焦黄里嫩,松软可口,特别是刚出炉的,冒着一股香气,吃到肚子里,都是舒坦至极。所有这些,都让小山对工人家庭有了发自内心的羡慕和向往。这也是小山一直发奋读书、努力学习的动力。他知道,不好好学习,就只能像爸爸妈妈那样“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过着早出晚归的生活,永远都离不开那个小山村,这不是小山想过的生活。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生活的艰辛,让小山更加懂得生活的不易,更加理解父母的辛苦。勤奋学习成为了小山唯一的任务,没有人强迫他,是自觉自愿的。老师布置的作业,小山不仅保质保量的完成,还举一反三,多做一些习题,多背一些知识点,他相信勤能补拙、笨鸟先飞的道理,更何况本身不拙,也不是笨鸟。无论学习多忙多累,小山都要把自己一天来的经历、感悟写在日记里。情窦初开的年纪,小山也有暗恋的女孩,不过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考不上大学,在他的眼里,就没有未来。他只能一次一次地鞭策自己、剖析自己、警醒自己,必须稳住,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学习才是第一位的,考上大学才是第一位的。与同龄孩子相比,小山显得消瘦、弱小,不长个子。大姨家的姐姐把牛肉、芹菜、辣椒剁成丁炒好,装到罐子里偷偷给他送去,捧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小山被感动的热泪盈眶。记得一年初冬,突降大雪,同学们大多是住校,根本没带保暖的衣服,教室里也没有暖气,一家人冻得瑟瑟发抖。就在这时,姨表姐雪中送炭,给送来了暖暖的、崭新的棉衣,这真是“雪中送炭”啊。这样的事例枚不胜举,小山从来不说,都一一地记到日记里了。成为了激发他勇往直前,加倍学习的不竭动力。

  小山弟兄俩上学,每年的学杂费、住宿费、生活费就是一笔高昂的开支。小山的爹娘“土里刨食”,可以想象出日子过的有多么艰辛。小山的老姥姥快九十岁了,她还是老思想。有一次,小山娘去看她。她对小山娘说:“两个孩子都上学得花多少钱啊,如果学不出来还不如早点下学的好,或者一个上学,一个下来打个工,就是卖个豆腐也行,总比都张着嘴吃闲饭好。”小山娘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周末小山回家,小山娘语重心长地对小山和哥哥说:“只要你们好好学习,我和你爹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们上学,别的你们不用考虑。”

  小山爹也接话茬说:“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和同学不要比吃穿,要比学习,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小山懂得这话的分量。就拿这次交学费来说吧,本来从大上周学校就通知了,因为学习成绩好,班主任老师没好意思催,但是他明白,现在班里就他自己还没有交了。小山爹一连几天出去借钱,到现在也没有借全。大家都没有钱,地都是贫瘠的山地,种什么都不长,有时候就是靠天吃饭,天不下雨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最后只剩下一个种地的人。第二天就要返校了,小山知道爹娘犯愁,可再不交自己也觉得丢人。他嗫喏的说:“学费这周能交吗?”说完,他自己脸上倒是火辣辣的,幸好是晚上,灯光有些昏暗,看不清楚。

  小山爹一直在闷声抽烟。过了一会儿,只见他猛地站起来:“我说,他娘,不行你去他舅舅家看看能借点钱吗?”

  小山他舅舅家境还可以,在镇驻地通往县城的十字路口开了一个汽修店,店面虽然不大,但是生意还行,毕竟南来的北往的车不少。小山的舅舅为人处世又比较圆滑,很善于和这些司机特别是公家的司机处朋友。有一次,他喝酒吹牛,说有一个拉活鱼的长途运输车坏了,车还比较新,没有什么大毛病,三两下就能修好,花不几十块钱,他就忙着给他查电路,换零件,整整忙活了大半天,还把其中一个新零件拆卸下来,换上了一个还能用的旧件,最后收了他四百块钱,开收据的时候开了六百,还送给司机一条毛巾一块香皂,中午请他吃了炒鸡,伺候得司机很高兴,一再表示今后会经常跑这条路,今后的保养、修理就全拜托了。按说大钱没有,三五百块钱是应该拿得出手的,毕竟天天有流水的。

  天一大早,小山娘就出发了,手里提着几十只鸡蛋,那是她的“鸡屁股银行”,去一趟,还是求人办事,总不能空着手吧。

  没想到,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小山娘自然先和弟弟说明来意。

  小山舅舅说:“姐,孩子上学是大事,钱多了没有,五百块钱还可以筹筹,不过,我得先和你兄弟媳妇说一声。”

  可没想到,小山妗子一口回绝了:“借钱没有,这年月谁家有睡大觉的闲钱?生意还做不做,进件都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话都说死了,自然没有一点可能。小山娘讪讪的退出来。小山舅舅于心不忍,偷着塞给小山娘三十块钱,小山娘如同接到一个烫手山芋,赶紧又塞给了弟弟:“没事,你别往心里去,我再想办法吧。”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路上,小山娘伤心的直落泪。这让小山娘想起这个弟媳妇的种种不是。他们还没结婚的时候,第一次来小山家,小山爹娘好生招待,临走还给她一块布料,让她做衣服穿。

  过了几天,小山姥姥来玩,顺口问小山:“你妗子给你多少压岁钱?”

  “没给。”小山如实回答。

  姥姥接着问:“别瞎说,怎么会没给。”

  “没给就是没给,一分钱也没见到。”小山回答。

  “就是啊,娘,人家第一次来,怎么可能给压岁钱呢,你想的太多了。”小山娘接话说。

  小山姥姥疑惑的说:“不对呀,我为了给她要面子,给了她六十块钱,让她来这里给小山兄弟俩开压岁钱的。”

  “还有这事,也许是忘了吧。”小山娘替小山妗子开脱说。

  过了好长时间,小山娘听小山舅舅说起,娘给的那钱,她给了自己表姐家的孩子了,也就是给了虎子和他妹妹了。虎子娘和小山妗子是姨表姐妹。

  还有一件事,让小山娘很生气。小山妗子进城的时候,捡到了两大叠菜票和水票,正好是小山学校的。水票是硬塑料的,上面写着两分钱,就是两分钱一暖瓶白开水的意思。菜票呢,是浅黄色的软塑料的,上面写着三毛钱,意思是一张菜票可以去食堂买三毛钱的菜。结果,她又扔到垃圾堆里了。你捡了又扔了,扔了别说总可以吧,她又炫耀一般告诉了小山娘,气得小山娘好一阵子胃疼,这是埋汰人还是故意看人笑话?你明明知道外甥在这个学校里读书,不给就算了,还说风凉话。小山姥姥私下里也觉得这个儿媳脑子缺根筋,少根弦,不熟成。可摊上了,谁又有什么办法呢?小山那老实巴交的舅舅,用小山爹的话说,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怕媳妇怕的要命,家里里里外外全是媳妇当家,就是抽烟,都是买最最便宜的烟抽,还得限量供应。喝酒更得看媳妇的脸色,否则准招来一顿臭骂不可。

  其实,小山爹娘何尝不知道弟媳的为人,可有什么办法呢,一分钱憋死英雄好汉。人遇到难处,就会有病乱求医。看来求人不如求自己。回到家,不用问,看脸色就知道事没办成。

  小山爹说:“实在不行把那两头猪卖了吧,先让小山他们兄弟俩交了学费再说。”

  “我也想过,可猪太小了,一头也就一百五六十斤,人家也不见得收。”小山娘回答。

  “我去问问大文吧,照顾照顾,等着用钱呢。”大文是村里的收猪专业户,专门在临近村子里收猪、倒猪卖,这几年赚了大钱,家里盖起来气派的砖瓦房,几个孩子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看就是有钱人。

  不一会儿,小山爹回来了。一看就知道事成了,很高兴的样子。从怀里掏出钱递给小山娘,说:“我和大文说好了,赶明儿有空他过来看看,如果猪实在太小就等下次,因为猪太小不出肉,收购站也不愿意要。大文还算不错,知道我们急用钱,主动给我们预支了五百块钱。”

  下午,小山高高兴兴地回了学校,把学费交上了。第二周回家的时候,听娘说,大文第二天就来看猪了。结果到了猪吃午饭的时间了,两只猪好似通人性一般,说什么都不吃,只是围着猪食槽哼唧,还眼泪汪汪的望着小山娘,让小山娘好一个伤感。毕竟在一起朝夕相处快一年了,人猪都有感情了。可没办法呀,孩子上学要花钱,人情世事要花钱,侍弄庄稼要花钱,赚钱没有门路,花钱的地方却到处张着口。

  后来,小山又听娘说,猪是卖给了大文,一路奔波,到了收购站,一卸车,数他们家的那两头猪跑得快,结果收购站的人一看这猪实在太小了,别的先不说,就罚了四十块钱,让大文很不愿意,回来见了小山爹好一个埋怨。

  

  (七)

  岁月不饶人。小山爷爷虽然过得比较“独”,不管不顾别人的感受,可总有衰老的那一天。

  那年冬天,一场感冒来得突然,小山爷爷一下子病倒了。口信捎到家,小山爹和小山娘连忙拉着地排车去接人。先是在家里打了几天吊瓶,不见好转,只好打了120去了医院,医生作了全面检查,流感引起了哮喘急性发作和呼吸衰竭,幸亏治疗及时,才没有产生后遗症。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小山爹和小山娘轮流照顾,如同照顾儿时的小山,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每天端屎端尿不说,还得用管子吸痰,小山大姑、小姑来了都恶心的呕吐,小山娘却没事人一样,她对大小姑子说:“你们没伺候过人,还是我来吧。”那几个表现“孝顺”的女儿巴不得如此,来过一次之后就没有再来第二次。小山的叔叔也像走过场一样,来看了看,就再也没有管他爹的死活,小山婶子更是连鬼影都没见。

  终于出院了。通知下了可没有人来接,小山爹和小山娘只好一个推、一个拉,硬是把老爷子从医院拉回了家。小山爹沉着脸对小山爷爷说:“你那孝顺的儿子、儿媳妇还有亲闺女都跑到哪里去了?你这还没有死呢,要是死了,看他们有人埋你吗?依我看,还得依靠我这个不孝顺的、被你到处告状的来养老送终。”

  小山爷爷不服气:“不来接就是不孝顺吗,来接也不见得孝顺。”

  气得小山爹一甩胳膊:“那让孝顺的来推你吧,没良心的东西,怎么着也是白眼狼。”

  哐当一声,地排车把撞在了地上,把小山娘吓了一跳,小山爷爷原本舒服的躺在在车子上,这样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沿着下坠的车把滚落下来,头重重的磕到了车沿上,幸亏小山娘眼疾手快,及时把车把扶正,否则整个人就要掉到车底下了。

  “你喊什么喊,有话回家说,咱爹刚好,还没有完全恢复呢,大喊大叫的还嫌丢人不够吗?”小山娘狠狠地瞪了小山爹一眼:“话又说回来,爹,这都是你惯的,平日里凡事都让着他们,结果怎么样了?娇生惯养的孩子没有一个孝顺的。谁没有老的时候,凭良心过日子,人还没死呢,就晾到一边了,也太不像话了,这是人办的事吗?”

  小山爷爷耷拉着脑袋,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一句话也不说。

  回到家里,一切安顿好,又忙着给老爷子做饭。第二天,大姑来了,两手空空,掏了半天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小山娘:“他大妗子,来的匆忙,我也没顾上给咱爹买吃的,你看看他喜欢吃什么就给他买点吧。”

  小山娘推辞说:“你给咱爹吧,钱还是让他收着,想吃什么我给他买。”

  “他这个样子怎么买啊,还是你帮咱爹吧。”大姑诚恳的说。

  老爷子也在一边说:“你拿着吧,我想吃什么你给我买就是。”

  一番推脱,小山娘便收下了。

  过了没几天,小姑来了,手里提着一把香蕉。正好放寒假在家的小山悄悄数了数,一共七根。

  看到小山在学习,小姑凑过来说:“学习啊,小山。”

  小山假装没听见,眼皮都没抬一下。没吱声。

  小姑又说:“高中学习压力很大吧,我这大侄子从小学习就好,一定能考个好大学,给我们老王家争光。”

  小山歪了歪头,皱着眉头说:“我在做数学题,请你少说两句,好吧?”

  小姑热脸碰了个冷屁股,自觉没趣:“哦,好的,好的,你快学习吧,学习要紧。”

  转过头来讨好的对小山爷爷说:“爹,我给你带来了一把香蕉,现在这个时候不产香蕉,可贵了,我都没舍得让孩子们吃,来,我剥给你吃。”

  “慢着。”小山一声大喝,吓得屋子里的人一跳:“你这是新品种,还是黑皮香蕉?”

  小姑解释说:“不是什么新品种,放的时间长了,皮有点发黑。”

  小山不客气的说:“那你从哪里拿来的再给我拿回去,都烂成什么样子了你看,皮都发黑了,要是我爷爷吃出个三长两短,算谁的?”

  “你看我这大侄子,我还能害你爷爷不成,这是好东西我都没舍得吃。”小姑涨红了脸争辩说。

  小山一挥手,说:“我不管,舍不得吃是你的事,你也可以现在就吃,别让我爷爷吃,我还想让他多活几年呢。”

  小山妈刚进屋,就听到了争执,忙对小山说:“你快学你的习吧,小姑是一片孝心,皮黑心又不黑,怕什么?!”

  小山的爷爷闭门养神,好像睡着了一般,一句话也不说,谁也不得罪。

  小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脸红脖子粗的,那个狼狈样,让小山从内心里觉得好笑,这种不孝顺的人都是属鸡蛋的,不弄破它不觉得。

  最终,小姑连饭都没有吃,小山娘怎么挽留也没留下,提着她那黑皮香蕉走了。

  “要是我,不一头撞死在南墙也就算了,哪还有脸吃饭啊。”小山望着小姑的背影幸灾乐祸的说。

  小山爷爷病了,左邻右舍都来看望。有的拿着两袋豆奶粉,有的装着水果罐头,有的提着一二十只鸡蛋,摸上去还热乎乎的,看样子是等鸡下蛋,凑够某个数才来的。小山娘一律不要,留下大伙儿说说话,然后又让他们把东西带回去了。谁家都不富裕,她不想增加大家的负担。

  过了大约十多天的光景。本门里有威望的几位叔叔大爷来了,一是看望小山爷爷,二一个主持公道,让原本不是很和睦的弟兄俩商量一下,下一步如何伺候照料老人。大家商议的结果就是轮流照顾,每家十天,直到老人完全康复为止。小山爹和小山的叔叔都同意了。

  等到十天的时候,小山的叔叔没有来接人,小山爹执意要把老人送过去,小山娘不许,也许是遇上什么事了,不差一两天,再等等吧。又过了两天,管事的叔叔大爷把小山的叔叔叫到小山家,问他原因。小山的叔叔只知道低头抽烟,一句话也不说。

  正在这时候,小山的婶子来了,一屁股坐在门口,还没等着问,就打开了话匣子:“我不是不孝顺爹,只是我家太小了,没有地方住,冬天也不像我大哥家炉子烧得热,冻着爹,再说了,我从小没伺候过人,不会。”

  总之,就一个想法,不愿意接老人过去。这几位管事的摆事实、讲道理,说得唾沫星子满天飞,都白搭,她就是油盐不进,一句话,不让去。小山的叔叔也没辙,骂了两句,拍屁股走人了。小山婶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一溜烟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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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山娘见这个架势,站出来说:“如果小山爷爷只拉扯了小山爹一个儿子,我们无话可说,就是天天端屎端尿,那是我们应尽的孝道。可现在生养的是两个儿子,我们就是想大包大揽也不行。”

  小山爹也不同意:“从小到大,他没有一点老的样,偏心都骗到西山上去了,以前没有我这个儿子,现在病了爬不动了,就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了?”

  大家商议来商议去,没有办法。老二不管,老大全管也说不过去。茶水续了一遍又一遍,烟头都扔满了一地。这时,小山娘说:“大家也别说了,老的无论对错都是老的,咱不能让外人看笑话,我就权当小山爷爷养活了小山爹一个儿子吧,我管。”

  大家伙都由衷的称赞小山娘大气。

  转眼小山爷爷病倒四十一天了,在小山娘的耐心照料下,逐渐得到了康复。一天,小山爷爷望着小山娘欲言又止,小山娘主动问:“爹,你有什么事?”

  “没,没事。”小山爷爷说。

  “有事您说就成,想吃什么您就说。”小山娘劝道。

  “我想吃炒渣豆腐,天天躺在这里,大鱼大肉的吃不怎么消化。”小山爷爷不好意思的说。渣豆腐是当地的一种食物,说是食物,其实是把豆子碾碎,混着青菜什么的炒着吃,可能比较好消化,也可能是小山爷爷吃的太好了,琢磨着吃了。

  小山娘听了哭笑不得:“给你做渣豆腐吃,还不得让左邻右舍戳我脊梁骨啊,你病了,还让你吃这个。”小山娘对小山爷爷照顾的周到有加,早晨用白菜炸炸锅,续上水,烧开下面条,卧上两只鸡蛋;中午是羊肉汤,烧开撒上葱花、香菜;晚上吃馒头、炒菜,喝小米粥。小山读高中,学习任务重,也难得喝上一碗羊肉汤。可也难怪小山爷爷,就是正常的年轻人天天躺在床上吃这么好,也够他消化的了。

  小山娘虽然不乐意,可还是按照公公的意思给他做了一碗香喷喷的渣豆腐。

  

  (八)

  转眼就到了春节,山村里的春节要比城里热闹多了,虽然鞭炮不是持续十几分钟的燃放,大多是单响炮,那是因为孩子们哪有奢侈到成串放的呢,都是一个一个的放,过足瘾才行。可年味就是这么炸出来的。此起彼伏、零零星星的鞭炮声预示着新年的到来。

  在小山他们这个以王姓居多的小山村,即便出了五服,或者不是一姓,到了春节,也是相互串门拜年。大年初一吃过早饭,小山就和几个本家的哥哥相约一起去拜年。在叔叔家,小山提出,爷爷的病基本好了,但是也上了年纪,不能再让他单独生活了,两家应该轮流住,也省得他自己懒得做饭,吃的饥一口饱一口。小山婶子一听就声音高八度:“不用,还是他自己一个人住着方便,不能轮流住。”小山再三强调,人都有老的时候,可小山婶子还是强调老爷子自己住的好处。气得小山的叔叔大喝一声:“少说两句吧,你懂什么?”

  看到丈夫竟然当众抢白自己,小山婶子立刻瞪起她那双堪称牛眼的大眼睛:“这个家我说了算,我说不行就不行!”

  喜气洋洋的春节,可不能打起架来。前来拜年的人连忙说几句不管疼痒的话,立刻撤了。小山硬憋着,走出他家的大门,才放声哈哈大笑,仿佛一个刚刚做了恶作剧的孩子。

  过了正月十五,村卫生室的人前来要账了。节前不好意思,节后必须一次性结清。节前无论有多急,都是不会上门要账的,这是规矩,也算是一种寓意,节前要就成了咒人新的一年都是债务缠身,没有出头之日,会被人理解成不怀好意,无论你要债的理由多么充分,无论你作为债主多么理直气壮,对方都有可能把你连打再骂撵出门去。过了正月十五,年也算过完了,这时再去要账,你没有钱最起码也得陪着笑脸央求对方再宽限几天。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两个儿子的,村卫生室就会把老人的医药费的花费清单拉出两份,一个儿子一份,然后把费用一分两半,二者均摊。小山娘爽快地把钱支付了,挽留人家喝口水再走,一再表示感谢。到了小山叔叔家,听到敲门声,小山婶子忙去开门,见是村卫生室的老胡,就隔着大门问:“有事吗?”

  村卫生室的老胡说:“年前没好意思来要账,现在有老人的医药费需要付清。”

  小山婶子也不开门,问:“一共多少钱?”老胡把花费清单递过来,说:“你们两家各负担一半,一家560块钱。”小山婶子脸上立刻晴转多云:“钱不是我花的,我怎么知道都花到哪里去了,这钱我不会出。”

  老胡也急眼了:“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想赖账不成?”

  小山婶子不甘示弱:“谁花的钱你找谁要去,我不管。”

  老胡扯着嗓子喊:“王老头是你公公吧,自己的老子你都不认,你还真是孝顺,要是别人我还宽限几天,今天这钱我是拿定了。”

  小山婶子就是不开门。

  老胡同志拉开了架势:“不给钱也不开门是吧,想赖账,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完,朝邻居家准备开春盖房子备下的石料奔去,抱着一大块石头就回来了。

  听到吵闹声的邻居们都出来看热闹。一看事情越闹越大,连忙上前劝架。老胡不想把事情闹大,就说:“老少兄弟爷们给评评理,到底是谁欺负谁?按照乡卫生院的安排,我来你们村卫生室也好几年了,见过不吃药不打针的,这第一次见识吃药打针不给钱,还不认亲爹的。”

  这种事说多了不好,不说又不好。只好轻猫淡写、无关痛痒的安慰几句。直到小山叔叔干活回来。他一脚就把门踹开,一言不发地走进去,拿着钱就出来了。老胡也不客气,点好,找零,走人。

  在征求小山爷爷的意见后,在本家叔叔大爷的主持下,最终确定老爷子不能再在苹果园自己住了,两个儿子家轮流住,每次半个月,每月阴历十五吃过早饭来接,不得有误。小山的两个姑姑,大的和小山家有走动,小的和小山叔叔家更近一些,就都掌握了这个信息,老爷子在老大家时,大姑来;老爷子在老二家时,小姑去。

  在小山家,每天早晨,小山娘就烧好开水,提到小山爷爷房间,帮他沏上一壶浓浓的茶,并把夜壶提走、洗涮干净。老爷子喜欢躺在床上喝滚烫的酽茶,一直喝到九点钟才起床。大约九点半左右,小山娘单独给他做早饭,一般都是稀饭、馒头,就着点咸菜,而小山一家都是就着咸菜疙瘩吃地瓜干煎饼。然后,老爷子迈着四方步去村里的桥头玩,那里有商店、猪肉铺,买东西的,打扑克的,下象棋的,很热闹。到下午四点左右,老爷子再回家吃晚饭。他虽然没有手表,每次时间几乎比钟表还准,一天两顿饭。

  到了小山叔叔家就不是这种待遇了。早晨你不早起就没饭吃,即便早起也是地瓜干煎饼。他咬不动,只好倒上一碗白开水泡软了吃。小山婶子专门给他买了一只大海碗,别的碗不让他用,也没有菜,偶尔有炒菜,也是单独给他弄出几筷子,绝对不让他和他们一起吃饭的。稍不顺心,小山婶子就指桑骂槐,说些老东西,老不死的,光吃不干之类的,全然没有了当年去苹果园哭诉的可怜样。

  农村即便穷,对老人尽孝道还是非常非常看重的,否则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山的堂妹经常和邻居家的孩子玩,有一次,一群孩子聊起自己根本不懂的死,有的孩子觉得挺恐怖、挺可怕的,小山妹妹却不害怕,还蛮自豪的说:“我爷爷就死不了。”

  邻居大娘好奇地问:“为什么你爷爷死不了?”

  “我娘天天说我爷爷是老不死的,你看我爷爷都八十多了,每天都一个样子。”

  邻居大娘听了,偷偷问她:“你娘对你爷爷怎么样?”

  小妹实话实话:“我娘不喜欢爷爷,总是骂他,有时还摔东西。”

  “那你爹呢?”邻居大娘好事的说。

  小妹认真的回答:“我爹也和我娘吵架,可我爹吵不过我娘,我娘生起气来可凶了。”说完,还冲着大家做了一个可怕的鬼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多嘴的大娘藏不住话,就给隔壁婶子说了,婶子又给老伴说了……。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传开了。

  小山叔叔平时跟着村里的小建筑队打点零工。有一次七队的张老汉翻盖房子,那是他在广东打工的儿子孝敬老人,把打工省下来的钱寄来盖房子,正巧那天是上梁日。在农村比较隆重的事情主要有三件:一是盖房子,二是娶媳妇,三是生孩子,盖房子可能是一代人甚至是几代人的梦想和追求,而上梁又是盖房子的重中之重。俗话说,“房顶有梁,家中有粮;房顶无梁,六畜不旺”。由此可见,上梁在老百姓心目中有多重要。

  小山叔叔家里有事,没来。一家人一边干活一边聊天,不知道谁先提起的,说着说着就说到小山叔叔家的事情了。有的说,人和人就是没法比啊,你看张老汉多有福气,生了这么一个孝顺儿子,土坯房变成砖瓦房,屋里亮堂,心里更亮堂。有的说,是啊,守财(小山叔叔的小名)没来,也不是我们背后说他,他们两口子办事就是不凭良心,都是让老人吃剩汤剩饭,故意让他啃煎饼,我们年轻牙口都咬不动,更何况他一个八十多的老头,和他哥哥、嫂子比,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有的说,你们不知道,我们住前后院,守财两口子没少因为这个打架,守财怕老婆,只能吃这个窝囊气。正在这时,有眼尖的看到已经走近的守财,连忙大声喊,守财,你可真有口福,天地拜了,上梁的鞭炮放了,歌也唱了,马上就要喝庆功酒,你就来了。守财没有吱声,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想笑没有笑出来,紧接着忙活开了。

  晚上的庆功酒喝到深夜,忙活了好几个月的工匠们难得喝一次酒放松一下,老远都能听到他们划拳猜酒的声音,“五是五魁首,六是六六顺,七是七个巧……。”守财,也就是小山叔叔喝得酩酊大醉,一家人七手八脚把他扛回了家。他一边喊一边哭,折腾得大伙儿疲惫不堪。

  这段时间,小山叔叔越发憔悴,更加瘦了,加上吃饭没有固定的点,经常胃疼,有一次正干着活,差点一头栽倒在水泥池里。在大家的劝说下,他去了乡卫生院,原本以为只是简单的开点胃药吃就可以了,没想到医生说乡镇卫生院的设备不行,郑重建议去县医院重新全面的检查一次。本来,他不想去,正好乡卫生院有辆车要去县城,就提出捎他一趟,他就答应了,没想到,去到一检查,胃癌晚期。

  紧接着,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他们说这都是让他那丧门星老婆气的,气出的病怎么能治好?!

  

  (九)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不管你说这是封建迷信也好,还是冥冥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数,自从那次病好后身体一直倍儿棒,饭量很好的小山爷爷突然没有任何征兆的病倒了,这年他正好八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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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哮喘发作加上重感引起的。在医院输了几天水有所好转就回家了。按照医生的方子,得继续输水、吃药。从医院回来没几天,按照每半个月轮换一次的商定,就到了小山叔叔家。每次都是小山婶子推着推车来,小山爹帮忙把老爷子送去,毕竟小山叔都那个样子了,毕竟是一家人。

  小山叔叔是过一天少一天,一方面,的确是不治之症,花钱是个无底洞,看不到头;另一方面,小山婶子和儿子一商量,不给治了,拉回家里,每天躺在床上,虽然也吃药打针,说难听点,就是等死了。俗话说的好,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两口子对待老人是这样,他们的儿子对待他们也是如此。小山叔叔虽然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可自己力不从心,也没有钱可以治,只能过一天算一天。想想自己辛苦了一辈子,竟然落到这种地步,在外面被看做不孝子、窝囊废,在家里是吃白饭的,谁看了都嫌碍眼,那种苦楚、心酸加上身体难以忍受的疼痛让他痛不欲生,哭的眼泪都流干了。

  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小山爷爷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像小山婶子说的那样,这个狠心的死老头子,到死也没想到别人。至于他是怎么死的,谁也说不清楚,按说哮喘已经治好了,巩固治疗,按时输水、吃药就行了。小山娘和小山爹不敢说,可私下猜测,原本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等到村卫生室来要账的时候才发现,账还是在这边住的时候的账,到了小山叔叔家一次水也没有输过,他们才明白药给断了。小山爷爷到了小山叔叔家,小山婶子自作主张,不给输水了,药原来有的,爱吃不吃,不吃拉倒。小山婶子私下和邻居说,都八十多岁的人了,治不好了,即便治好了也白搭,都把自己的儿子方成这样了,还不如早死了的好。话说的如此之绝,平时关系要好的,都难以接话,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歹毒,让人不寒而栗。

  气得小山爹暴跳如雷,就要去找谋害老人的小山婶子算账,大家把他拉住,算了,算了,人死不能复生,再说停药也不至于这么短时间内人就没了,说不准,老人受不了虐待,忍受不了冷眼,接受不了儿子的痛苦,一时想不开自己生了办法,偷着把药吃了呢。

  在小山家,为了防止小山爷爷吃错药或者忘记了,小山娘都是让小山给标注好每天几次,一次几粒,饭前还是饭后,间隔多少分钟等等,然后自己亲自给老人拿出来分好,倒好水,看着老人吃下。是药七分毒,吃错药就是人命关天的事。

  按照当地的习俗,死人是需要隆重排场的,即便在这个贫穷、落后、愚昧的小山村。

  先是报丧,小山爹派本家的几位叔辈兄弟去相关的亲戚家报丧,然后找人把早就给小山爷爷做好的新衣服帮老人穿上。

  一连三天,小山娘、小山爹还有小山他们披麻戴孝,在唢呐手、吹鼓手的引领下,泼汤,意思是给土地公公送汤喝。在人多的地方或者路口,都要停下来路祭,小山娘和小山爹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小山婶子只是呆呆地发愣,遇到人多的时候也会干嚎几声,有点装腔作势的样子,惹得看热闹的人掩嘴偷笑。有上了年纪的人不无刻薄的说,老天爷也不把她收去,应该和守财换过来才对。有的则安慰道,能活到八十多也算是喜丧了,我们要是也能活到这个岁数就算烧高香了。唢呐手他们也停下来吸袋烟休息一下,在主家是悲伤的时刻,对他们来说却是表演时分,水平高的可以两只鼻孔各吹一只,嘴里吹两只唢呐,引来围观的暗中喝彩。有的表演用鼻孔吸烟也是一绝。亲戚即便是远房的亲戚也要送花圈、挽幛,关系处得好的邻居都来随钱,不在多少,而是一种心情、感情。其实是很浪费的,虽然只随了一二十块钱,饭还是要吃的。从早晨十点不到就有来坐席的了,随来随吃,随吃随走,号称流水席,穷急了馋坏了的乡客们,对于一盘盘大鱼大肉毫不客气,上来就吃,吃得肚子撑得老圆才打着饱嗝满意的离去。虽然看似是赔钱的买卖,但是对主家也就是小山家来说却是无上的荣光,这说明小山爹弟兄俩为人为的好,在村里有威望、有人缘。

  由于老人是在小山叔叔家没的,灵堂就要设在他家。灵堂在正屋,灵前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供品、香炉、蜡台和长明灯,在没有收殓之前,这盏长明灯不管白天晚上都要有人看守,不能让它熄灭。棺材里躺着的就是小山的爷爷,只不过小山不敢凑上前去看看,爷爷是不是依然安详。地上铺满了麦秸,这是方便让守丧的人能够坐在地上保暖,也省了座位。

  外面搭起了灵棚,还不止一顶。前来吊唁的人多,有的就在外面喝茶等着,特别是外村的亲戚,更是有专人陪着说话、休息。小山什么都不懂,戴着白布缝制的孝帽,穿着孝衣,鞋上还缝上一块白布,跪在灵棚前,听到管事的说着听不大清楚的唱词,他就知道又有来吊唁的来,就机械的磕头答谢。好多次,小山都竖起耳朵仔细听到底说的什么,可还是不得要领,只是膝盖跪得麻木酸疼,又不能站起来,只能过一会儿挪挪地方,放松一下。

  在给老人上香的时候,小山大娘说看香头,如果香头一直笔直就说明你是个孝顺的人,如果香头弯曲或者中间香灰掉落了,就说明老人生前你没有尽孝,是个不孝的人。小山娘作为长子长媳第一个上香,她哭着说:“爹,您在那边好好的,一定要保重身体,保佑孩子身体好、学习好。” 香火很旺,一只笔直笔直的。轮到小山婶子了,她不免有些紧张,嘴里念念有词,可谁也不知道她说的什么。巧合的是,香火不是特别旺相,似灭不灭的,给人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突然一根香燃后的香灰掉在了地上,另一根香烧得开始歪向一边,小山婶子慌忙去扶,香灰竟然诡异地弯曲了下来,这无形中判了小山婶子不孝顺的罪名,不过,这怎么说也是名副其实,没有冤枉了好人。大家都不好意思说什么,小山婶子脸色发白,一言不发,没等香燃尽,就跺跺脚,恨恨的走了。

  凌晨四点多了,小山爹从灵堂里站起来,还沉浸在老人去世悲痛中的他,太累了,松松跪麻了的腿,他既没有心情也没法睡觉,又得前前后后盘算如何给老人风风光光的发丧。小山叔叔是指望不上了,只好凡事都自己多考虑,让本家的叔叔兄弟多帮忙。事情太多太繁琐了,单单迎来送往这一项就得许多人才行。既要考虑体面,还得做到节俭,如果所托非人,形成巨大的浪费,造成更大的欠账。有人说,死都死不起,得好好活着。的确很有道理,对于家境不宽裕的,往往会因为老人去世,拉下一屁股债,三五千块钱对于一个土里刨食的山村人来讲,就是一笔天文数字。走出院子,就是白天摆流水席的树林,这里地势平坦、开阔,几口大锅就摆在最南头。远远地,小山爹看到两个黑影抬着一大袋东西,这个点了,鬼鬼祟祟的,一看就像小偷,可也不一定,说不准是前来帮忙的好心人呢。他没有声张,矮着身子猫在那半截土墙下,静等那两个人过来。过了一小会儿,就见那两个人吃力地抬着一只麻袋朝这边走来。就着月光,小山爹看得清清楚楚,原来是小山婶子和隔壁的大威娘。大威娘和小山婶子是一个村的,论起来还是一个老爷爷,小山婶子嫁过来以后,介绍大威娘给大威爹,平时回娘家都是一块,这次小山爷爷发丧也多亏了大威爹帮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和小山家一样,大威爹和大威二叔两家也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平时谁家有红白事,都是大威二叔去帮忙,所以,小山爹就请他当了采购和保管。结果,引起了大威娘的极度不满,她不是从节省的角度出发,而是觉得这样就是与大威二叔家走得近,看不起大威爹。小山爹暗想,难怪大威二叔昨天说小山婶子和大威娘不听招呼,东西乱摆乱放,买来的东西使着使着就不够数了。刚开始,小山爹没朝心里去,这个时候,没有证据不能乱猜疑人,现在看来,就是她们俩捣的鬼。只见她们两个把麻袋抬到了大威家的偏房里。

  第二天一大早,负责采购、保管的大威二叔慌张地跑来说:“大哥,不好了,我昨天一共买了十五只鸡,可今天早晨就只剩下十只了,我明明都锁到棚子里了,晚上临走时我还又看了一遍锁。”

  “没事,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放在别的地方了?”小山爹装作如无其事的样子。

  小山婶子和大威娘相互望了望,眼神一碰撞就慌忙闪开,都没有搭腔。

  看到没有人承认,小山爹对大威二叔说:“会不会放在大威家偏房了?我记得他婶子说过放在外面不安全。”“他婶子”既没有点名是小山的亲婶子还是指大威娘,其实,他是一语双关,指的是他们两个。

  的确是,昨天,小山婶子和大威娘都是这么说的,这也为他们晚上盗窃、东西丢失做好了铺垫。可大威二叔还是被蒙在鼓里。不待他问,小山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着小山婶子和大威娘,冷冷的说:“他两位婶子去抬出来吧。”随手一指大威家的偏房。

  顿时,小山婶子和大威娘脸红脖子粗的,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恨不得有道地缝钻进去。两个不知就里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自告奋勇去抬东西。麻袋抬来打开一看,里面除了鸡,还有成块的猪肉,几条大鱼,几根藕,成捆的芹菜、蒜苗等,大伙儿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大威二叔长出一口气,笑嘻嘻的说:“还是嫂子们考虑周到,我忘了锁是你们家的,你们也有钥匙,吓我一跳,要真丢了,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小山爹平静的说:“看看东西不够再去买,不能小家子气,必须把老爷子发送好。”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出丧前一天是点戏,这在农村是一次精彩的“文艺汇演”,也算是送小山爷爷最后一程。先是小山爹点,随后守财,再就是小山兄弟俩还有叔叔家的堂弟,以及小山的大姑父、小姑父都得点,点戏是要花钱的,这也是一种孝道。白天的唢呐手晚上又变成了歌唱家,什么《四郎探母》等经典传统戏剧,还有《父亲》《我的中国心》等流行歌曲都可以点,整个小山村的人差不多都来了,挤得原本不大的院子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一直到深夜才结束。

  点戏也是有讲究的。俗点说,是主家与唢呐班子合作赚钱的一个门道。主家点戏花的钱是自己的,最后除了一少部分给了唢呐班子,最终剩下的还是自己的,而像小山姑父他们,点戏花钱是白花的,又不能不花。因为整个小山村的人都来了,唢呐班子又吹又唱,一次次掀起高潮,如果到了你那里忸怩不动,舍不得花钱,不仅仅是对死去的老人不孝顺,也是对活着的人不尊重,还会给人留下小气的印象。所以,小山和叔伯兄弟们都一个劲地点,这个点完那个接着,弄得小山两位姑父割肉一般,只好舍命陪君子,陪着笑脸点,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一会儿送上几张,不多久钱包就瘪了,心里也抽筋一般阵阵作疼。折腾到半夜,总算完事了,那颗一直到了嗓子眼的心才算落地。最后,除去唢呐班子的工资和提成,还有很可观的收入,这样能弥补一部分亏空。就像有人说的那样,谁家老人去世,最后落不落账,关键看女婿出手大不大方,如果女婿随的钱多,可能老人发送的风风光光,还没有欠账,相反,如果女婿小气鬼一个,那主家也就是儿子等着撅着屁股赚钱还账吧。

  小山爷爷火化以后,管事的人在棺材内铺上小山爷爷的衣服,在脚的位置放上一块豆腐,在头顶位置摆放一方糕,叫脚趾豆腐头顶糕,寓意后代子孙福运不断,然后将骨灰撒在衣服上。

  出殡那天,先是将老盆在小山爹头上一比划,然后摔碎,再抬着棺木上林。小山爹腋下夹着团圆饼,弯腰围着圹左转三圈后右转三圈,然后用铁锹象征性的从圹内朝外扔三次土,紧接着棺材下圹,用楼板把棺材盖住,堆土。小山跟着几个哥哥们拿着铁锨为爷爷的坟培土。不知怎么的,一直没有掉眼泪的小山突然有点伤感,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

  小山爷爷入土为安。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小山爷爷去世了,也仅仅给左邻右舍留下了小山爹为人好,小山爷爷走得风光、棺材板好令人羡慕的谈资。

  不久,小山的叔叔也走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从日历表上划过,除此之外,小山村一如既往的平静,抑或热闹。

  日子总得过,生活还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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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琅琊邑人,阎波,笔名琅琊邑人,80后,机关工作者,参加工作后曾经在区委负责区委领导讲话文稿写作十一载,干过乡镇,援过藏,闲时喜欢舞文弄墨,爱好小说、散文,许多文章散见《中国监察报》《齐鲁晚报》《淄博晚报》等,援藏时写下了20万字的小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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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留言

  1. 红颜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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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在文章中列举了很多实例,让人非常信服。
  1. 平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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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这篇文章的立论不够严密。
  1. 合欢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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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文章有些过于抽象,需要更具体的例子来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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